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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憨头出生在汤多米少的日子里。他刚来到这个世界上,娘没见到儿子长什么样,带着永远的遗憾走了。还没睁开眼的憨头似乎知道所发生的一切,拼了命地嚎哭,他娘终究是没法听见了。他爹看看死去的老婆又看看蹬脚划手的儿子,边流泪边说:“我苦命的崽诶,你没了娘哦。”从此他爹忙里忙外,既当爹又当妈,连给崽取名字的工夫都没有。奇怪的是没吃过奶的憨头竟长得虎头虎脑,只是反应有些慢,按农村的说法就是憨,因此别人都叫他憨头。他从此就有了一个称呼,就连他爹也叫习惯了。他是否该有大名似乎是无所谓的事,倒是在某一天村里修宗谱时,他爹在旁人的指点下应急取了一个正式的名字,用漆黑的墨水写在了纸上,但是没有留在村民的嘴里。有时大人或孝问憨头大名叫啥,他答不上来,别人就说:“那个崽哩真是憨哦。”

    靠天,靠地,靠山,靠田野,憨头不紧不慢地成长着。在他可能十一二岁的时候,他爹终因一声咳嗽没缓过来,撇下憨头走了。等别人找到他时,他正在村小学边上的树上用棍子捅着鸟窝。回家后,憨头没有哭,在堂叔的帮助下,把父亲埋了,独自生活。村里人说憨头的良心好硬,真的憨到了家。只是大家不知道,在憨头被别人欺负或饿或疼的时候,他总在夜里到爹妈的坟前,任由泪像沟里的水一样无声地淌。自从爹死后,憨头就和村里的几头牛搭着伴地长着,至于他是怎么来到头发开始变花的,大家不得而知,只是在茶余饭后,在通红的火塘旁,在田间劳作的间歇,偶尔也谈论一下。憨头每天的日子是怎么过的,大家不清楚,也没有人想去弄清楚,但憨头没有老婆是大家都清楚的。

    因为憨头没有老婆让大家很不舒服,甚至有人想揍憨头一顿,只是怕在村里丢了脸。憨头住在屋顶盖草的房子里,靠放牛过活,娶老婆的事,他不是没想过,但他知道过分去想是很头疼的事,跟别人说就更不可能了。没尝过女人滋味的日子本来可以比较安静地过去,但是后来就不可能了。事情坏在一次憨头在村后的小山上放牛时看到了一对男女在疯狂地干野事,那一次憨头看得热血沸腾,裆里的物什似乎要顶破裤子。那一夜憨头失眠了!从此女人占据了他大半个脑子,他总爱往女人堆里扎,女人面前凑。这让男人们很恼火!有一次憨头看一个小媳妇喂奶走了神,被人狠踹了两脚,疼了他好几天。女人更视憨头为瘟神。为此,村长见了憨头就说:“你老实些,别兜事。”

    憨头也有让人惦记的时候,他伺候牛很有一套,经他放的牛头头膘肥体壮,干起农活很是得力。这让村里人多多少少离不开他,当然工钱划算也是一个方面。尤其是在某种特别的时候,人们更不得不想起憨头了,那是因为他有一项本事。自打憨头爹丧礼之后,周围村里,甚至方圆几里之内,每逢有道士给死者做道场,憨头每次必到,风雨无阻。日久天长他竟也能和着道士应答起“散花曲”来,经常能得到道士的称赞。村里会这个的几乎没有,于是如有人仙逝,其家人必定带上一包烟,端碗红烧肉郑重叫声“憨头兄弟”,让憨头去道场应对一宿。这种事情他从不推阻,总是早早地去道场等道士来开场。也只有这种时候,大家会说憨头也不错。

    在农村大集体的时候,白天忙,作兴有事晚上开会,而且开会有肉丝面条吃。在那长久难得开腥的日子里,有资格开会的人不用点卯都齐刷刷准时到。憨头闻着面香也想开会,村长总说:“你放好牛就得了,不用开会。”别人吃面条开会,憨头就在外面转,有一回,实在没忍住走进了会场的屋子,刚想拿碗盛面却被煮面的王二婆子把碗夺去了。憨头从来没开过会。

    村里分田到户时,村长考虑到村里簿子上有憨头这个人,就在村子最南端沙子马路的边上给憨头分了一块地。那时人在那块地里做事会吃满口的灰,地里长出来的东西有三成以上会被路过的牛和人给收获去,所以村里一致同意把一块没人要的三角地也额外送给了他。憨头自从知道那两块地属于自己后,年年也去地里撒些种子。到了收摘的时候,除了能挑回不少于种子的收成外,还能挑回几担青草或干草,大大地便宜了牛。每回有人路过憨头的地或看到他挑草时,总是嘻嘻地笑两下,说声:“憨头啊,今年收成咋样?”憨头似乎不在意地里的收成和别人的取笑,依然挑回农作物和草。

    时间来到了二十世纪末,改革春风吹满地,吹着吹着就吹到了憨头下雨天用盆子接水的那间屋子里。县城气球般地膨胀着,工厂一家接一家地开着,四面八方的人像洪水一样涌进城里。商业大厦,居民住宅楼呼啦啦地立了起来,稍不留神会让人误以为那些房子是昨夜从某处飞了来似的。憨头就有这样的感觉,他希里糊涂地看到沙子路变成了柏油路,还画上了黄线、白线,自己的责任地左边、右边以及对面都盖起了一间间的店铺,而且都在比高比气派似的。由于这条路是进出县城的唯一一条路,店铺里的各种生意都红红火火,店租就像上午的太阳越来越高,越来越热。这事憨头每天都看在眼里,也会到东一间、西一间、南一间的店铺门口转悠,看看自己的家,看看自己的地,心里火烧火燎般闹心。看多了,想多了,憨头干脆就不到马路那边去了。

    马路两旁的地成了香饽饽,自然也包括憨头的地。村中就有人找他说:“憨头兄弟,我用那块最肥最大的地给你换,行不?”还有人说:“叔啊,卖两间给我行不。”又有人对他说:“孬憨头啊,我要是有那么多地皮早盖房子过快乐生活了,你郎咯不寻思呢?”憨头总不搭理别人。别人说多了,他就说:“我崽都没有,要房要钱干什么。”于是附近的人包括城里的人都知道了有一个叫“憨头”的、犟死牛的老倌。

    黄金宝地空在那里终究是让人不舒服,睡不着觉的。曾经和憨头一起放牛的水牯的小儿子刘大宝把憨头拉进了一家馆子里 ,弄上一桌好酒菜,递上烟,倒上酒对憨头说:“叔啊,地给我来盖房,弄他个七层的。给你五间店加一套三室两厅的房,其余归我,怎么样?”憨头没出声。水牯拍拍憨头的肩:“老弟啊,别糟蹋了地让人背后指指戳戳哦。”憨头想起了村里的人眼睛湿润了。他大口吃菜大口喝酒,末了用揩嘴沾油的手在有字的纸上摁上了自己的手印。

    刘大宝心急火燎地动工了。在动工的那天晚上,村长成了他老婆和兄弟嘴里最没眼光的窝囊废,家里的锅碗瓢盆碎了一地,被子也被踢得兹兹响。房子在大家的眼里不分昼夜的拔高着,很快就完工了,大红爆竹铺满了地。全村的人没有一个人“忍心”去看热闹。憨头拿到了店铺和房子,效益是立竿见影的,许多人抢着租店面。花花绿绿的人民币随着一个个鲜红的手佣欢喜喜地挤进了憨头的口袋,变成了房子里的一切;变成了憨头乌黑的头发;变成了满脸的红光。憨头搬进楼房后舒舒服服地过着日子,如果没有特别的事情是不到北边的村子里去的。

    村长抓别人的计划生育很得力,忘了抓自己,孩子生了一群,第五个是儿子,取名振良。振良脑子活,成了村里唯一的重点大学生。大红的通知书送到村长家,村长对老师笑了一下,对儿子笑了一下,就再也笑不起来了,通知书拿在手里直发抖。他老婆看着儿子直掉泪,在埋怨丈夫一通后,用脚在桌子底下踩了踩村长的脚尖,把手朝最南边指了又指。村长踢开满地的烟屁股,按着桌角,爬起身朝村南头走去,把背影留在家里。

    村长来到楼下,想喊没喊,转悠来转悠去,最终还是敲响了憨头的门。开门的那一刹那,憨头愣了一下,把村长让进了屋。他给村长倒了一杯茶后,自顾自地喝着茶。村长坐得发呆,坐得发抖,他实在忍不住了,刚要开口,憨头先开了口:“大佬倌,我正有个麻烦事,这银行存钱还非得要我真名字,你看这事……”村长急忙起身说:“对对对……”他边说边下楼,快步流星往家赶。到家后他找出了宗谱,掸去灰尘,让儿子仔细翻找到刘发喜的名字,把名字下面的“刘德铭”三个字工工整整地抄在纸上,领着儿子又赶到了憨头家里。振良喊了句“叔”规规矩矩地坐下来。村长喘着气拿出纸条说:“德铭老弟,你的事好办了。老哥我有事找你帮忙啊。你看我崽,刚接到上海的大学堂的通知书,要一万多哦……”憨头走到振良跟前,拍了拍他的肩膀说:“崽俚是好崽俚,打小见面就喊叔,我记着呢,如今有大出息了,好啊!”说完就进了里屋,端出一个抽屉,把里面的钱一把一把地塞到振良手中。

    村长接过儿子手里的钱,刚要数,憨头用手摁住了,拉着振良的手说:“不用数,这是我给侄的贺礼。”村长看着憨头,觉得眼睛有些发热,忙别过头,转身下楼去了。

    憨头正要关门,只见村长又上来了,声音有些低但很坚定:“德铭,你这么个大家,要个女人来张罗,我回去让你嫂子给她那守寡的妹妹说说,她人实在,会过日子,准同意跟你,你等着。”

    德铭站在门口,捏着写有自己大名的纸条,扶着门框,听着那父子俩的脚步声直到消失。

    (全文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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