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天天热,村子的睡得都比较晚,林长宁跑回来的时候,陈爸爸正大街上乘凉,陈妈妈则去别家串门子还没回来。

    “长宁出什么事了?”陈爸爸看林长宁只穿着拖鞋慌慌张张跑回来,心里立时就唬了一跳,他着急地从板凳上站起来问,“是不是壮壮和吨吨?”

    街上其他乘凉的听到动静也纷纷看过来。

    林长宁喘口气,挤出一丝笑容说,“没事,姐夫,就是想起有几句话,想和咱娘说说。”一切都只是他的猜测,他不能和姐姐姐夫求证,他也觉得自己有点魔怔了,但只要有一点希望,他就不想放弃。

    陈爸爸摇摇蒲扇说,“吓一跳,看这么急,还以为什么事呢,刚才咱娘还出来过,和回去看看,老两口这会睡了没有。”

    “不用了,姐夫,没什么大事,自己去看看就行,就两句话的事情,这凉快吧。”

    陈爸爸看他这神色,不像是没事的样子,他心想兴许家母子有私房话要说,也就不准备过去添乱了,就说,“那去吧,堂屋桌上有凉开水,要喝的话,就自己去倒。”

    “行,知道了,姐夫。”

    陈爸爸看他进门了,就坐下来和继续聊天,有就说,“这小舅子就是美国做教授的那个吧?”

    “是啊,就是他。”街坊邻居多年,那点亲戚关系各家的门清。

    “教授啊,那是文化,这工作受尊重,说出去还体面。”

    陈爸爸说,“他一个美国打拼这些年,也不容易。”

    “这年头谁容易啊,不过做教授总比咱们好,看那小舅子,也是四十好几的了吧?比咱哥几个小不了十岁吧?但咱往家身边一站,活脱脱跟爸爸一样。”

    “这吹大了啊。”有拿蒲扇敲打刚才说话的。

    那被平白了被敲了两下,也不恼,笑呵呵地说,“说是爸爸是有点夸大,但要说家比咱小个十几岁肯定有信。”

    陈爸爸听他们笑闹,心想,是啊,长宁如今也算是出头地了,有一份令羡慕的工作和前途,不枉当年两位老为他做的打算,只是壮壮……

    *

    林长宁进门的时候,两位老还没睡,老太太正给老爷子擦手脚,林长宁接过去仔仔细细地做完了,事到临头,他反而不知道该怎么开口了,有时候期望太大,反而不敢去承受接下来的失望了。

    “长宁,这么晚过来,是不是有什么事?”虽然这些年儿子不身边,但毕竟是自己生的,老太太对这个儿子多少还是了解的。

    “娘,吨吨是壮壮生的?”

    他这话一出口,老太太心里就咯噔一声,她明白长宁想问的绝对不只是这个问题,“这件事咱家里的都知道。”

    “记得那个孩子的生日就是霜降前一天,壮壮也是,而且壮壮也能生孩子,他是不是……”

    还没等他说完,老太太一口否定,“不是。”

    “娘,都这么多年了,就给句实话吧,那个孩子真没了?”林长宁的声音里带着乞求。

    老太太背过身去,扯条干毛巾擦擦手,“都和说过多少遍了,没了,生下来没多大功夫就没了,壮壮是姐姐的孩子,壮壮能生孩子也不能证明他就是生的。”

    “可是,娘,当年明明听到那个孩子哭过的。”

    “长宁,有些东西没了就是没了,惦记着也回不来,趁早就死了这条心,日子该怎么过还是怎么过吧。”

    老太太的这番话无疑成为压垮他所有希望的最后一根稻草,林长宁木愣愣地垂着脑袋站那里半天没说话,老太太挺直脊背也不看他,老爷子年轻的时候虽然脾气不好,但年纪大了,脾气收敛不少,看小儿子这样,心里着实不忍,就喊了一声,“长宁。”

    林长宁脸上摸了一把,抬头说,“爹,娘,壮壮的事是知道了,是胡思乱想,们别和姐姐提了,免得她担心,们赶紧睡吧,没事就先回去了。”他没有哭,眼圈甚至没有红一下,但那个样子落旁眼里,比痛哭一场看着还让难受,眼睛里暗沉沉的,那是一种希望还没升起,就被生生掐断的浓重的绝望。

    林长宁出门的时候被门槛绊了一下,单膝跪地上。

    “长宁啊。”老爷子后面喊他。

    林长宁拍拍衣裤站起来,回头说,“没事,爹,太黑了,没看到门槛。”

    一直听到院门开了又关上,老太太才转过身来,老爷子埋怨他,“这么些年了,长宁都四十好几的了,何苦还瞒着他……”但看到老伴儿眼中的泪,他心里叹口气,什么话也说不出来了。

    老太太用手背摸摸脸上的泪,“不瞒着他还能怎么办?建明和英养了壮壮快三十年,到头来再还给他?没有这样的道理,长宁是咱的儿子,但咱们也不能太偏心了,当年老大和老二媳妇自己都有孩子,谁也不愿意要壮壮,咱让长和把壮壮抱给建明他们两口的时候,怎么说的?咱说的是,这个孩子以后就给老陈家了,指定不会再要回来。英这些年,为了壮壮,她婆婆那里受了多少委屈,这也多亏了建明好,说换成别,两口子年纪轻轻的,又不是不能生养,凭什么要给别养个孩子?忘了英怀着望望和晴晴那会,因为有壮壮上面,计划生育那边不给批二胎,望望和晴晴都三四个月了,英差点都被拉去引产了。如果不是建明,别早就火了,想想那时候建明是怎么做的,还不是有空就来给壮壮送吃送穿的,那饼干奶粉一箱子一箱子的往家里搬。这些年,咱们都看着,他们哪点亏着壮壮了,养大了壮壮,还带大了吨吨,现长宁回头想认壮壮,咱如果说了,怎么对得住建明和英两口子?”

    “说的,都明白。”所以他刚才才忍着没说话,“可是看长宁刚才那样子,对壮壮也没忘了。”

    “长宁要是怨就怨咱俩吧,当初说孩子没了,是咱俩拿的主意。”当时如果不说孩子没了,依长宁的拗脾气,怕是过不去那道坎儿了,那他这辈子就算是完了。一开始就错了,就只能错到底了。

    “总算长宁还有个戴维。”

    “是啊,他还有老婆和孩子,不用担心他以后孤孤单单的。”

    老爷子又问,“说建明和英这边……”他多少还抱着一丝希望。

    “这事咱做不了主,他们要是愿意告诉长宁,是情分,不愿意说,是正该。谁也说不出什么来。壮壮是咱家送出去的,是他们两口子养大的。”

    *

    “长宁,怎么这么快就走了?回屋再喝点水吧,姐大概也快回来了。”陈爸爸搬着板凳正想回家,就看到林长宁出来了,胡同里没有路灯,光线不明,他也就没看出林长宁脸色和之前有什么变化。

    林长宁说,“壮壮还等着门,就先回去了,这么近,明天再过来一样的。”

    “路上黑,给拿个手电筒再走。”

    “姐夫,这么大的月亮,看的清楚,不用拿了。”

    “那送到村口那里。”

    陈爸爸看着拐上进镇的路才回来,到家的时候,陈妈妈正洗漱,“刚才长宁来了,待了没多大会,又走了。”

    陈妈妈疑惑,“这么晚了过来,没说有什么事?”

    “问了,不过他没说。”

    陈妈妈想想说,“没说那就算了,明天再问问。”

    林长宁这边,他刚拐上进镇的道路,就看到前面有打着手电筒过来,“小舅。”

    “怎么出来了?”

    “想应该是回家了,出来接接。”陈安修刚洗完澡,穿着短裤和T恤,拖鞋山路上踩地啪啪响。

    林长宁因为他这贴心的举动,心情稍稍回温,“走吧,咱回去吧,壮壮。”娘说的对,不是什么事情都能挽回的,是他太过奢望,竟然因为这一点点微不足道的巧合就奢望壮壮会是那个孩子。

    *

    八月是桃子成熟的季节,陈家的山上有毛桃,还有五六棵树的黄桃,毛桃个头大很清甜,黄桃则有些酸口,不过有些就爱吃这个味道,此外还有一种市场上很少见的桃子,叫硬蜜桃,现只有婴儿拳头大,又干又涩,一点味道都没有,这种桃子一直要留到初冬的时候才有的吃。

    樱桃的时候,很多游客都愿意自己采摘,但到了桃子就不一样了,一来桃子有毛,粘身上很痒,二来桃子没有樱桃那么容易摘,所以陈家山上的桃林大部分都是自己家的,或者零散出售给游客,或者装箱走淘宝预定。这次就是有个老客户打电话过来,说想要个十箱八箱的,要送给外地过来的朋友。

    太阳出来后会很热,所以陈安修早上四点多就起来,准备上山了。

    “壮壮,和一起去。”

    陈安修边穿衣服边说,“不用了,小舅,陪着吨吨多睡会吧。”小舅昨晚也不知道想什么,他感觉小舅好像一夜没睡一样,“赵叔赵婶和刘波他们都,们很快就能弄好,说不定还赶得及回来给做早饭。”

    林长宁还想起,陈安修压住毯子不让他起来,“继续睡,小舅。”

    林长宁笑,目光落他的右手臂内侧,那里光洁干净,什么都没有,“抹上药了?”

    陈安修心下疑惑,小舅怎么对这些事情这么清楚,嘴里却也没隐瞒,“就夏天穿短袖的时候用点,毕竟大男手臂上有那么个标记,还挺显眼的。”药是楼南给的。

    即使陈安修不让他起床,林长宁也确实睡不着了,他的头很疼,他给吨吨盖好毯子,下床随身带来的包里找出一颗药吃了。看到冰箱里有腌制要的酸豆角,他就揉面准备做面条。

    林长宁切的面条很细,摊放面板上晾着,陈妈妈过来的时候,他炒酸豆角,加了肉末和很细碎的红辣椒。

    “以前家的时候都没见做过饭,什么时候有这手艺了?”陈妈妈问,长宁是最小的孩子,打小就聪明,读书又好,家里都没怎么让他做过这些活。

    林长宁笑说,“外面那么多年,怎么也该学会那么几道菜的。手艺算不上好,总算还能吃,姐,一会也尝尝。”

    “还想着壮壮今天忙,没做饭,赶着带了些油饼过来。既然做了面条哦,把油饼冰箱里,们慢慢吃。”陈妈妈打开冰箱把带来的油饼放进去。

    林长宁犹豫了一会说,“姐,过两天可能要回去了。”

    冰箱里的冷气打陈妈妈脸上,冰凉冰凉的,她问,“去美国?”

    “恩,回来大半个月了,咱爹现也没事了,那边的工作也不能停太久。”

    “那下次什么时候回来?”

    “说不准,再看时间吧。”

    陈妈妈看里屋吨吨还沉睡,就拿了两个马扎说,“长宁,和去院子坐坐。有话想和说。”

    他们这个院子因为是放置建筑材料的,面积还是挺大的,各种钢筋板材都墙边堆放着。山上早晨的空气很清冽,两院子里大概坐了有一刻钟,陈妈妈一直没说话,最后还是林长宁先开口的,“姐,有什么话直说就行,都听着。”

    陈妈妈看他,“长宁,和说实话,心里是不是还放不下那个孩子?”

    林长宁不自然地转了下头,“姐,都多少年的事情了,怎么想起提这个。该忘的,早都忘了。”他不担心父母会和姐姐说昨晚的事情,所以他推断姐姐之所以这么问,纯粹是巧合。

    陈妈妈的嘴里有些发干,她舔了舔嘴唇,没什么表情地说了一句,“那孩子没死。”

    林长宁只觉脑子里轰地一声,半天没有任何反应,他愣愣地瞅着这个自小就疼自己的姐姐。

    陈妈妈给他确信一样,又说了一遍,“那孩子没死。”

    林长宁嘴里喃喃道,“咱娘说死了,问她很多遍,她都说死了。”

    “没死。还活着,今年二十八岁了。”

    林长宁点点头,“是二十八岁了,”他抓着陈妈妈的手,语速飞快的说,“姐,那个孩子还活着,那他哪里?先去看一眼,保证绝对不会打扰他现的生活的。只看一眼就行。”

    “见过他很多次了。”这么多年也该到说开的时候了。

    林长宁此时隐隐就有了预感,“姐,不会是说……”

    “就是壮壮。”对上林长宁想相信,又不敢相信的眼神,陈妈妈咬咬牙说,“壮壮就是当年自己生的那个孩子,肚子里那个孩子,七个月的时候就小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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