连府。

    落雁亭中,响起急促的琴声,一声接一声,仿佛险象环生,让人惊魂动魄一般,那琴声惊得梅树上的雀儿扑着翅膀“扑腾扑腾”惊飞而去。

    亭中,弹琴的男子微蹙修眉,凤眸凝重,手下不停拨动琴弦,心里却不知在想着什么。

    冷风吹拂他雪白的披风,不断的翻起衣角。

    “哥哥!”

    清脆的声音传来,“铮”的一下,男子手下的琴挺住了,抬头,看到从远处小跑过来的娇美少女,淡粉的薄唇微微勾起。

    连莹跑的气喘吁吁,脸上泛起了红霞,粉嘟嘟的脸趁着白底红霞的锦袄分外的好看。她跑的快,后面的丫鬟追着叫嚷。

    “哥哥,原来你在这里呀!”

    连莹说着话,嘴里冒着白气,她几步跨上台阶站在连璧的跟前,凑过脑袋,笑着说:“这大冷天的,哥哥还在这里弹琴,也不怕冻了指头。你瞧着你弹的琴,将那鸟雀都吓跑了,威力可真大。”

    连璧看着她粉嘟嘟的可爱小脸,只是微微一笑,没有作声。

    “哥哥,听说你和爹明天要去谢国公府参加寿宴,也带我去好不好?”

    连璧站了起来,替她理了理跑乱的额发,道:“你若是有闺秀的样子,父亲也不会不叫你去,你要真想去,问父亲去便是。”

    他看着她,一晃十年,时光仿佛在她的身上飞快的流过,当初他离开的时候,她还是个五六岁的小丫头,如今,已经是十五六岁的娇美少女了。

    他们年纪相差大,他记得当她出生的时候,那肉乎乎的一团,他抱在怀里软绵绵的,心里便溢满着说不出来的柔软。

    出门在外,时不时记忆中,依旧会浮现出她当初肉团团的模样。五六岁时,她最喜欢粘着他,她天真可爱,他便把她抱在膝盖上,什么都教给她一些,那时候她调皮极了,拿着毛笔到处乱扔,哪里真能学些什么。最喜欢的,无非就是趁着他睡着的时候,爬到他身上去,然后在他脸上涂些各种五颜六色的乌龟,画完了还得意的哈哈大笑。

    当初他第一次到沈府的时候,见到差不多年纪的沈清荷时,第一眼他仿佛以为是见到了连莹,他看到她连眼睛都挪不开了。

    当时沈亭山正在说清荷没有合适的老师,他当时便自告奋勇做了她的老师。想起来,或许,当时也是因为那时的清荷太像他离开时的连莹的缘故吧。只是后来,他也想不到沈府发生了那么多事,以及后来和清荷之间的牵牵扯扯。她如今在谢府,不知道过的好不好。

    “哼!”连莹有些生气,“你若是说父亲,他肯定是不会让我去的。他成天就说我顽皮,没有女孩该有的样子,我就这样了,怎么样?”

    说着,她双手叉腰,活活一个小小的母夜叉,哪里有半分淑女气质?

    连璧禁不住摇头,这些年,大约父亲被她搞得头都疼了。

    看到连璧不知道在想什么,连莹一把拉住了他的手,瘪起嘴巴恳求道:“哥哥,你这次回来就不走了吧?当初爹爹说你出去求学,我成日里盼着你回来,谁知道你求学求了一年,两年,三年都没回来,我都快等老了。幸亏现在你回来了,不然莹儿还以为到死了也见不上你一面。”

    连璧捏了捏她的小鼻子,嗔道:“小姑娘家的,什么死邦的,说出去也不怕人笑话。”

    连莹搂着他的手臂,紧紧的把脸贴在他的手臂上,轻声道:“若是哥哥这次真的不走了,我就是被人笑一百次一千次也没关系。”

    连璧看着她,心里禁不住叹了口气,揉了揉她如云的乌法,无奈的说:“你可知道你终究是要嫁人的?”

    “不嫁不嫁!我就和哥哥生活在一起,世界上没有男子比哥哥更好看,待我更好。”连莹信誓旦旦的说,俨然一个恋兄狂魔的样子。

    连璧苦笑,这小丫头,知道自己在说什么?

    十五六岁的人了,还像个孝子一样,果真是被父亲宠坏了。

    连莹紧紧的抱着他的胳膊,生怕他再次离家,只是这次回来他看到父亲却总是冷冰冰的模样,她好担心他生父亲的气又一走了之。

    她有心想问他离开的原因,可是每次哥哥都顾左右而言它,就是不告诉她。她心里知道,绝对不是因为游学那么简单。哪有十年游学,连一封信都没有写回来过?

    这时,连莹的目光看到不远处的柳树下,一个婆子用木轮椅车推着一个夫人正在观赏雪景。

    “二婶!”连莹大声叫道,“你们也出来逛了?”

    那一声,仿佛晴空霹雳,连璧整个人都定住了,仿佛冷水浇头一般,从头到脚都是冰凉的。

    “哥哥?”

    连莹看到连璧的脸色很难看,微微的发白,连唇都白了起来。

    “你怎么了?”她看到他的样子有些害怕,轻轻推了推他。

    连璧感觉到自己浑身血液都被冻住了一般,可是目光不由自主的望向那柳树下的夫人。

    那夫人有着一双美丽的眼睛,虽然年近半百头发花白,气度却依旧清贵。只是她老了,皱纹都生出来了,头发也白了,比起当初他离开时老了许多。

    她看了过来,看到连璧时,整个人仿佛都定住了一般,双目惊愕的瞪的大大的,却带着几分愧疚几分心痛,还有几分欣慰。

    “她怎么了?”他听到自己艰难的吐出那句话。记得从前,小时候,她待他极好,仿佛当作自己的孩子一般。当初他小心眼里就想着,如果她是他的亲娘就好了,可是……十年前知道事情真相的时候,他才知道自己有多么的幼稚,多么的可笑!

    “你走之后,二婶病的很重,后来裁了腿就坏了,大夫说这辈子都不能行走了。”

    “哦。”他冰冷的吐出了一个字,可是不知为何,心里却被什么刺痛了一般。

    “我们走吧。”他转身离开。

    连莹叫道:“你不去和二婶打声招呼吗?”

    他没有作声,头也不回的快步离开,就好似逃离一般。

    那夫人看着他离去的背影,泪水缓缓从眼角落下,低喃着:“衿儿,我的衿儿,你无恙就好……没想到,我死之前还能看到你……”

    她已经老了,时日无多了,身患沉疾,挨了这么多年,无非是想看他一眼,如今余愿已足,还有什么可怨恨的呢。

    他独自立在竹林之内,这里黑暗幽深,竹林将他团团围住,只有他一个人。

    他似乎听到连莹在远处叫他的名字,他知道,她找不到这里来。

    他靠着粗壮的竹子,这才感觉到自己的无力,十根手指紧紧的攥成拳头,灼热的泪水肆无忌惮的划过白玉般的脸庞,一滴滴落入衣襟上。

    他逃避了十年,只是没想到十年之后,却依然要面临着这样的难堪!他曾经以为是亲生母亲的人对他不冷不淡,他曾经以为是二婶的人待他如同亲生。

    二叔寿幺,年纪轻轻就去世了,二婶很早守寡,相府很大,便让她住了进来,一家人好有个照应。

    只是他做梦也没想到,十年前,他娘去世之前指着他说:“你不要跪在我面前,因为你根本就是不是我生的。你是你爹和那个贱人……”

    他记得他娘临死前那双眼,那双透着怨毒羞耻的眼,十七年来,他以为母亲生性冷淡,可是他做梦都没想过,自己的身份竟然是……

    他根本就不是什么相国嫡长子,而是一个见不得人的私生子,甚至比那更加糟糕,他是乱/伦通/奸的产物,他那看起来高高在上的父亲,却做出了这样禽/兽不如的事情。

    母亲忍受了十七年的羞辱,终于在临终之前把这句话说出了口,那就如同晴空霹雳。

    他当初意气风发,以为自己是天之骄子,却想不到自己连一个私生子都不如!当时的他,只觉得天大地大却没有他的容身之处。

    他流落到了江南,却被一个大商人所赏识,教了他许多东西,后来还送给了他一些商铺让他经营,直到他自己成为了苏州城最大的商贾,没有之一。

    一度,他以为自己可以忘记过去的一切,可以忘记自己可耻的身份。

    可是当他回来的时候,却不得不再次面对这样的侮辱。这是一个秘密,这是一个他连说出来都觉得肮脏的秘密,可是这个秘密,他不得不保守一辈子,一辈子都不能坦坦荡荡的面对他爱的人,他信任的人。

    他低了头,抹去了眼泪,但是今日的他,早已不是当初意气用事的连子衿,今日的他,拥有一切他想拥有的东西。

    他留在连府,却是为了即将到来的疾风骤雨,为了他心上的那个人未雨绸缪,而不是为了自己的个人感情。

    一切尘埃落定之时,他定会再次离开,离开这个从小长大却将他打入地狱的地方。不过离开之前,他会替妹妹选择一个好夫婿,亲眼看着她嫁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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