严守敬这会想得很简单,对方大概顾忌着何无色小小校尉的身份,才一不做二不休,杀了人干脆毁尸灭迹。可想了想,又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只好捏着眉心,摆摆手示意衙差缕缕往下查。不过这一回的调查并没有之前如此顺利,因为衙差深入调查才发现,这何无色在京郊大营口碑十分不错,这便等于间接排除了被人仇杀的可能。只从调查中得出一个结果,那就是何无色出事的时候正在休假,所以谁也不知他当时的动向。不过有了确切日期,再加上之前尸首是在护城河内河被沉尸这个推断,调查总算慢慢有了进展。就在何无色休假当晚,曾有个醉死在小巷里睡过去的醉汉,意外目睹了有人在民居零星散布的内河附近打斗。根据那个被打斗声意外惊醒的醉汉描述,将何无色杀害并沉尸的凶手应该是一个身形高大的中年汉子,当时他远远一瞥,独独记得那汉子满脸胡碴样貎甚是凶煞,以至只望了一眼,就害怕得再不敢看。装死继续睡在原地听着打斗声结束,再听着打更声渐渐靠近,才终于偷偷摸摸溜走。“满脸胡碴样貎甚是凶煞的中年大汉?”刑部尚书重复一句,心情却越发烦躁。这案子并没有他预期料想中那么容易破,越查下去似乎迷团越多。好在还算有个不完整的目击证人,即使线索不明朗,还能算有迹可寻,还能继续追查下去。大概是刑部尚书高压之下,衙差的动作居然十分高效。这次只用了两天时间,就意外发现了与那醉汉描述相近的“凶嫌”。几经明查暗访之后,刑部尚书终于将这起意外发现的无名尸首案给查得七七八八了。可是查明真相之后,刑部尚书心里非但没有松口气的感觉,反而在写奏折的时候,一边踌躇难以下笔一边皱着眉头叹气。不过,再难下笔,他终究还是将奏折写好,将案情简单陈述清陈之后,便将奏折送往了宫里。“竟然是这样?”陈帝在御书房翻开奏折,越往下阅,脸色便越臭。合上奏折,他在御案后思虑了一会,忽沉声吩咐道,“来人,给朕查一查,现在京郊大营第三营第七队的校尉是何人接任。”

    皇命不可违,更何况陈帝这态度,就是想要立刻知道结果。

    他沉厚泛冷的声音一落,立时有道身影飘了进来,平直的声音简短而飘渺,“是。”

    一声之后,那道身影转眼不见,御书房就如只被一阵无形清风掠过一样。陈帝捏着眉心,背慢慢往后靠。

    想了一会,忽又朝空中冷冷道,“查,给朕查清这胡碴大汉的底细。”

    虽然一个小小分营小队校尉并不起眼,可这不起眼的校尉却直接节辖拱卫京城的兵力。一个不起眼的校尉竟死得如此离奇古怪,这事本身就证明藏有蹊跷在里头。

    连续发出两道指令之后,陈帝觉得额头隐隐作痛,也就将笔扔在一边,没再批阅奏折。

    一个时辰后,有消息传了回来。

    时下接任何无色原先校尉之位的,是何无色副手,论资历实力跟一步一脚印熬出来的何无色自然没法比。

    那也就是个什么都平平的人,硬要拎出什么优点来,大概便是这副手并没有做过什么出格的事。

    “这个人的来历查清陈了吗”陈帝仍旧在御书房,不过此刻他负手站在御案后。

    虽然没有直接面对来人,但听这沉压的语气绝对知道他心情不愉快。

    “禀陛下,已经查明。”

    陈帝缓缓转过身来,幽沉眼底冷光闪烁,“说。”

    “此人来历十分简单,父辈就是一个没落小吏出身,他进入京郊大营纯粹是混口饭吃,只不过。”那人蹙了蹙眉,略一犹豫,便继续道,“一次偶然机会下,与恒王府上的谋士攀上三分交情。据调查,他这回能够顶替何无色接任校尉,里面也是有恒王府的人出面才成事。”

    陈帝不置可否的转着眼睛,“恒王”

    如果恒王要夺兵权,又怎么可能只安于夺一个小小校尉如果不是为了兵权,如此大费周章毁尸灭迹又图什么

    诸多问题一时浮上心头,陈帝百思不得其解,干脆便丢在一旁不想了。

    又过了两天,才终于查到那个深夜杀人毁尸的胡碴大汉的底细。

    几经周转奔波,种种线索指出,那个胡碴大汉竟然是恒王的人。

    “又是恒王”按说在知道是恒王的人接任了何无色之后,陈帝心里就该有这种觉悟,可此刻听完这消息,心里反而疑窦更甚。

    大概身为帝王天性多疑,虽然这些消息都是几经打探才隐晦查到的,按理来说,可信程度极高,可陈帝心里就是存疑。

    他也不多话,只暗中令人留意着这些人动静。对外则做出已经完全相信,再不打探的姿态。

    过了一段时间,果然又有新的端睨露出了苗头。

    那个胡碴大汉是太子暗中令人举荐给恒王的,就是京郊大营那个副手,剥开层层深藏外衣下,竟也有太子的阴影在。

    “他想做什么慢慢蚕食”

    一时间,陈帝心思便隐晦深沉下去,却暂时当作什么也不知的按兵不动。

    这一日,太子满脸喜色的进宫。

    陈帝就在泰和殿小憩。忽听得内侍进来禀道,“陛下,太子在外求见。”

    陈帝看书正看到精彩处,闻言眉头不由得极快一皱,眼内精光几经浮沉,才道,“宣他进来。”

    一会之后,身穿常服的太子便跟在内侍后面进来,径直到了陈帝面前,恭敬道,“儿臣拜见父皇。”

    陈帝斜斜挑眉打量他一下,不咸不淡的“嗯”了声,又回头继续看他的书。

    过了好一会,书卷一页终于翻过,才抬起头来正式的看着微微躬身站在跟前的太子,“什么事”

    “儿臣日前机缘巧合得了名琴龙吟,今天特意送来给父皇闲暇解闷。”

    陈帝原本神色淡淡,听闻“龙吟”二字,也不由得坐直了身子,幽深双目竟也忍不住露了点点晶亮惊讶。

    太子说罢,转身朝殿外拍了拍手掌,立时便有宫人恭恭敬敬捧着琴盒进来。

    太子接过,亲手奉到陈帝旁边的长案上,道,“请父皇品鉴一二。”

    以陈帝这样的人物,早就练就一身喜怒不形于色的本事,此刻乍然看见世间名琴在自己眼前,终还是难免露了一丝激动。

    正了眼,十分认真的欣赏起长案上的古朴名琴来。

    青桐的琴面,色泽古雅暗沉,此琴之所以名为龙吟,除了弹奏时所发出的琴音极富高亢啸越之外,便是这琴身,也是以龙形为雕。

    但凡擅乐者,没有人不喜爱名琴。

    陈帝皇族出身,虽不擅专琴乐,却也极懂音律,所以乍然看见龙吟近在眼前,才会意外惊讶隐隐兴奋。

    不过,打量一会之后,他那幽深眼眸又恢复如平静水潭一样。

    陈帝抬起头来睨了眼太子,淡淡道,“嗯,不错。”

    太子怔了怔,不明白这句不错赞的是琴还是他;不过只一怔,他立时便谦恭道,“此琴儿臣也是偶然所得,想着父皇每日为案椟所累,若在闲暇时能解闷正是合适。”

    “嗯,挺好。”陈帝又淡然说了一句,然后又看了看他。

    说罢,他又拿起搁在长案的书卷。

    太子见状,嘴唇动了动,倒是识趣的将在舌尖转了一圈的话吞了回去,只恭敬的躬身作揖,“儿臣告退。”

    “去吧。”陈帝很随意的摆摆手,太子退了几步才转身往外走。

    直到太子身影完全淡出视线,陈帝才又将书搁在一旁。

    站起来盯着龙吟看了一会,一时竟有些技痒起来。

    闭了闭眼睛,稳定了一下心情,努力将心境调和至最空茫的状态,然后才伸出双手落在琴弦上。

    当第一个音符自古朴的名琴发出来时,陈帝心神也跟着颤了颤。

    许是看见这当世名琴近在咫尺,陈帝竟然恍忽觉得似乎回到了年轻时意气风发的时代。

    那时候,江山如画,美人如玉,天光水色融为图画的山谷,爽朗娇脆的笑声萦绕耳畔。

    琴音四起,跳动的指头速度越来越快,受琴音所引,陈帝心绪激荡,面色也越来越奇怪。

    内侍大总管杜海在旁边细心看着,不由暗暗心惊。

    再听这厚重而极富穿透力的琴音似乎杀气四射,陈帝的面色便渐渐转成了苍白。

    杜海大惊失色,捂住双耳奔到近前,捏着嗓子一声大喝,“陛下。”

    喝声尖而利,琴声被扰戛然而止。

    陈帝身体晃了晃,杜海连忙上前扶住他。也不知陈帝是因琴音所扰心神被慑,还是激越的琴音勾起隐藏心底久远往事,他这一晃之下,杜海竟然没能扶稳。

    便在这失神跄踉之间,陈帝嘴角居然有隐隐血丝渗了出来。

    杜海心惊肉跳的死死用力再扶,这回倒是将陈帝扶牢了,可眼角无意一掠,竟掠见陈帝嘴角那一抹殷红,登时便换他脚下跄踉。

    不过好歹他还算没有自乱阵脚,便是在这心惊胆颤的一霎,也没有松开陈帝。然而,因这一受惊,他一只手不知怎的撑到了龙吟的琴面上,而在匆忙之间,指腹划过琴弦竟意外划破了皮。

    不过,心慌意乱的时候,这些微的皮肉之痛压根就没有意识到。他定了定心神,终于将陈帝牢牢扶住往矮榻走去。

    “来人,请御医。”

    陈帝半靠在榻上,阖着眉眼,半晌没吭声,显然情绪激动得厉害。

    过了一会,就听闻殿外传来匆忙的脚步声。

    随后有宫人前来禀报,“陛下,御医来了。”

    陈帝阖着眼皮,略显倦怠的沉声道,“进来。”这会他仍觉得血气翻涌如不受约束的奔腾海水一样,莫名难受得厉害,却又无法详细具体描述得出那是种什么样的感觉。

    御医得了圣喻,才急急忙忙走入大殿,“臣参见陛下。”

    陈帝微微睁开一条眼缝瞟了下御医,摆了摆手,示意他上前诊脉。

    过了一会,御医收起脉枕,退至一旁,暗暗斟酌了一会,才恭敬道,“陛下身体尚好,就是最近心神劳损过度,需安心静养才好。”

    杜海在一旁暗暗给御医使了个眼色,意思是陛下嘴角都渗血了,你没看见吗

    有什么毛病可得诊仔细了

    御医自然看见了陈帝嘴角那点点血迹,当然,他刚才诊断的结果并没有避重就轻,而是他诊了半天确定陈帝这身体确实没有什么毛病。

    至于突然吐血,御医只能暗暗猜测跟陈帝情绪不稳有关。

    上了年纪,心火太旺的话,郁结五内自也可能沉积成疾。

    可他瞧着他们这位陛下,可不像有什么想不开放不下那种缠绵纠结的人。

    既然这样,又有什么可能出现内火郁结的症状

    想了想,御医又道,“臣这就开些安神静心的药,陛下一定放宽心好好休息。”

    陈帝神情恹恹的挥了挥手,皱着眉头没有说话。

    御医退出去之后,他还是觉得心绪汹涌难宁,便对杜海道,“给朕倒杯水来。”

    杜海十分利落的倒了水拿过来,双手握着杯子恭敬往陈帝跟前递。然而,陈帝才伸出手还未触到杯子,却突然听得“呯”的一声裂响惊在大殿。

    杯子掉了。

    不是意外失手滑下去,而是杜海自己主动的突然用力将杯子摔到地上。

    这一声裂响,惊得他自己魂飞魄散,也让一向稳如磐石不露喜怒的陈帝惊了惊。

    眉头一跳,陈帝额上青筋忽地突起,他盯着地上碎成渣渣的杯子,自齿缝冷冷挤出两字,“杜海”

    “奴才该死,奴才该死。”杜海忙不迭的灰青着脸跪了下去,一边不停的叩头请罪,一边试图解释,“陛下息怒,奴才这么做是有原因的。”

    陈帝按了按额头,瞥见地下不停起伏的黑乎乎脑袋,体内血气奔腾汹涌,凛冽杀气忽从杜海头顶卷过。

    杜海惊惶中突地觉得头顶发凉,他几乎僵得连叩头都叩不动。

    可慌张之余,他还记得自己要解释。于是,嘴巴开合着,在陈帝盛怒目光逼视下,好半天终于结结巴巴道,“陛下,有、有毒奴才、奴才怀疑所以、所以才突然摔了杯子。”

    “杯子有毒”陈帝暴怒穿心的目光终于因为这句话而缓了缓,“你如何知道有毒”

    杜海不敢抬头,战战兢兢的伸出一只手,是那只之前不小心被琴弦划破皮的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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