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入宫门深似海,从此刘郎是路人。

    临近黄昏,天色转凉。佑宁不知什么时候摘了一朵甘菊,一瓣一瓣地拔掉,嘴里念叨着:“襄王,卫青……”我瞟了一眼他,便找寻附近有没有便宜的食肆,填填肚子。当佑宁只留下最后一片月牙花瓣时,转而对着因不肯披卫青的外套而瑟缩着身子的我,笑道:“不好意思,天意让你选择襄王温暖的怀抱。”我差点被佑宁的话恶心到,浑身起鸡皮疙瘩,冷笑道:“哼,我要是还对刘珺有情分,那就是下贱!”佑宁随手扔掉甘菊,叹道:“卫青高大英俊,智勇双全,可惜是个奴才,夏姑娘跟着他只能吃苦。”我将卫青的外套塞给佑宁,恼道:“你这么喜欢做媒,不如去刘珺面前请求赐婚给玉成和卫青吧。”

    “原来玉成这小丫头爱慕卫青呀!”佑宁跟随我进了一家食肆,还没坐稳就惊喊道,引得旁人回头。我点了一份加虾仁的阳春面,佑宁掩嘴而笑,示意和我要的一样。“襄王最讨厌吃虾,现在经常嘱咐膳房煮虾仁面。”佑宁吃了一会儿面条,摆着兰花指笑道。我仅瞪了他一眼,埋头吃完面,放下铜钱就走。

    “夏姑娘,别生气嘛,这不怕你闷得慌,揶揄几句。”佑宁追赶着,气喘吁吁道。我见佑宁累得直不起身子,双手冻得裂开,遂停下来递给他玫瑰油。“夏姑娘果然心软,难怪襄王……”佑宁边擦玫瑰油边笑道,自知说错了话,便沉默不语。

    “刘珺最近有没有为月出添置首饰?”实在太冷,我不得不披上卫青的外套。“前几日,襄王命越女斋的老板送几幅钗子的式样供月出公主挑选订做。算算今天可以去取那支紫玉钗了。”佑宁笑道,眼珠子却直溜溜地转动,盯着我。“带路。”我拍了一下佑宁的肩膀,板着脸道。佑宁捂着嘴巴偷笑,领我去越女斋。

    越女斋里穿绫罗绸缎的客人居多。那老板一见到佑宁,便俯身作揖问好,并亲自奉上紫玉钗。这紫玉钗做工精致,芙蓉花的纹路分明,垂下的玉珠子也圆润光泽。我才瞄了一眼,就迫不及待地抢过来戴在头上。取出随身携带的铜镜看看效果,格外满意。“别想歪了,借这支紫玉钗来激月出带我入宫罢了。”我见佑宁捧着锦盒,嘴角上翘,故意东张西望。“月出公主连笙歌都不一定能带入宫,如何带你?”佑宁道。“笙歌不算是陪嫁丫鬟吗?刘珺怎么会放心月出身边连个熟悉起居的人都没有就入宫呢?”我问道。“敲王太后想挑选一批良家子入宫,襄王向王太后求了一份特许入宫的亲笔信给笙歌姑娘。”佑宁道。

    “所以只要向月出求到这封亲笔推荐信就可以入宫了。”我买了几块臭豆腐品尝,味道居然好过之前去长沙吃的,忍不住又买了三串。而佑宁远远地捂住鼻子,道:“山野出生真是不一样,喜欢这些不干净的东西。”突然,我望到月出的背影,笙歌扶着她前往越女斋。于是我立即脱下卫青的外套扔给佑宁,又将没吃完的臭豆腐塞进佑宁嘴巴,道:“办正经事。”

    “月出,几日不见,气色不错。”我拨了一下紫玉钗,为的是引起她的注意。“多亏襄王衣不解带地照料,公主才调理好身子。”笙歌盯着我的紫玉钗,皱眉道。“堇姐姐的紫玉钗很漂亮。”月出柔声道。“是哥哥托玉成买的。”我取下来给月出观赏。“这分明是……”笙歌怒道,却被月出及时制止。“月出,有件事想请你帮忙,你答应的话,这钗子就作为谢礼。”我故作犹豫,道。“堇姐姐的忙,月出一定义不容辞。但是这钗子和堇姐姐很配,月出又怎么狠心令你割爱呢?”月出道,她的神情转为忧郁,宛若一朵似泣非泣的白昙花,无助地吞下雨丝。月出话中有话,出于直觉我不喜欢她,但我比不上她大度。明明是我插足于她和刘珺的情感,到现在她还希望我能消气回兰兮小筑。“我想要刘珺给笙歌的亲笔推荐入宫信。这支紫玉钗是从佑宁那里抢过来的。戴着它,月出会害怕我和刘珺旧情复燃,必答应帮我入宫,断绝我和刘珺的来往。”我后悔自己一时闹情绪,不理智地说出实话。

    “真够卑鄙的!”笙歌亮出她的宝剑,恼道。“堇姐姐,你误会月出了。月出不是争风吃醋之人,能得到襄王的厚爱足矣。”月出咳嗽几句,便缩在米白色毛绒斗篷中,热泪滑落。“你才是误会我了。就算刘珺跪地求我,我也不会回去。我想入宫是为了进入大汉的皇帝藏书的地方,找到回夏国的地图。”我撩一下头发,笑道。“当真?”笙歌扶着月出问道。“骗你有钱收吗?”我恼道。路口的风真大,吹得我直打寒颤。“堇儿,小心着凉。”佑宁为我轻轻披上外套,语气娇柔。尤其是他捧着我的手呵热气时,浑身都阴风阵阵,强装笑容。“原来你好这口。这推荐信送给你了,反正我不靠它也有能力入宫。”笙歌笑道。“有一句话,你说得对,只有你入宫成为大汉皇帝的女人,才能撇清和襄王的关系。”笙歌拔下我发髻上的紫玉钗,塞给我推荐信函,便搀扶着月出离开。

    “拜托你动动脑子,想扮我的情人也得找个帅气威猛的。你可是太监,鬼才信。”话音刚落,自知说错了话,低着头又补充一句道歉。 “真是个蠢女人!我什么时候说自己是太监了?”佑宁学着刘珺的口吻道。“你不是太监?但你比我还女人。难道你有龙阳之癖?”我惊讶道。“呸呸,我们许家九代单传,靠我娶妻生子呢。”佑宁冲我甩着手巾,直逼到巷子里的墙角。“要不要验明正身给你看?”佑宁笑道,打算解开腰带。“你敢脱下衣,我就把你变成真太监。”我双手紧紧握着短剑,怒道。“没见过像你这样不好玩的人。”佑宁取出一袋碎银子挂在短剑上,恼道。“这银子是资助我入宫吗?”我收起短剑,发现这碎银子加起来足有二十两。“夏姑娘,拜托了。我不知道公孙姑娘的真相,一辈子都不会安心。”佑宁双手握拳,神色庄重,向我行大礼。我点头回应,却心里没底。

    我和佑宁分开后,便回家和哥哥玉成边吃饭边聊店铺的生意。假装若无其事本是我的专长,哥哥一向不乐意我卷入权贵中的勾心斗角,所以入宫之事还是先斩后奏为好。结果,整夜也睡不着,爬起来写留书。卫青的外套,我让玉成洗好晾干送过去。换作当初的我,一定对宫中事物充满了好奇,汉武帝到底长啥样,陈阿娇有多漂亮……但是现在,抚摸着瑶琴,有种莫名的不安。我,总是过分悲观。

    第二天清晨,屋外结霜了,我早早梳洗完毕,就带着收拾好的行李去了长乐宫。宫门口有一穿着黑色官服并套了厚袄子的老太监在登记每一位参选良家子的民女。“叫什么名字?家孜方?”老太监搓着手心,问道。“夏堇,家住……长安。”我支吾答道。那老太监瞟了我一眼,冷冷地道:“口音如此浓重,定是来自西域。”他直接在登记簿上写下籍贯西域,我虽气恼却也无力反驳。“多大了?”老太监抱着一杯热水,继续问道。“二十……”没敢报自己二十三岁了,我这个年龄在古代就属于老姑娘了。“喂,你怎么写十八岁,那可是嫩得掐出水的花季!”我见老太监居然在登记簿写小两岁,恼道。“个个入宫的女人都会报大岁数,好能提早出宫。”那老太监满脸的不耐烦,挥手示意一小太监领队入长乐宫。

    大约走了半炷香,小太监停步,宫门前红木牌匾上写着临华殿。临华殿的梅树居多,底下都摆着火炭盆,难怪未到隆冬,梅香绽开,娇艳非凡。我们排起一条长队,等着喊到名字才入殿内。因为排的位置太前,我拉长了脖子也没见到笙歌。奇怪的是,那些被遣散回去的女人泣不成声,而成功地留下来的流露出得意的笑容。只不过是当宫女,可能被安排去扫马桶或者照顾失宠的妃子,应该是份苦差事,怎么她们的反应看起来像是来选妃的。难道宫女的俸禄和赏钱特别多吗?想到好多银子砸过来,可以买漂亮的衣服首饰,自然是开心。

    “夏姑娘,到你了。”那小太监笑道。正在做白日梦的我被打断,检查一下王太后的推荐信函还在,就碎步入内,有种面试的紧张感。殿内站着一位四十多岁的妇人,盘着高椎髻,仅别了一支金簪,穿一件半旧的灰色襦裙。她虽然装扮朴素,但看她摆着那张不苟言笑的脸坐在红木塌上,就知身份尊贵。“喊秋夕姑姑。”小太监凑到我耳边道。“民女拜见秋夕姑姑。”我作揖道。她没有还礼,只是冷冷地道:“我只不过是王太后身边的老宫女,说不定很快要向夏姑娘行大礼。”秋夕摆摆手,太监全部退下,帮她捶腿的宫女也退到屏风后面。

    “眼睛小,眉毛粗,个头矮……资质太平庸。”秋夕走到我身边打量,不住摇头。听着这如实的评价,闷闷不乐地掏出推荐信,以求顺利过关。秋夕只瞄了一眼就将书信扔在茶几上,猝不及防地捏了一下我的脸蛋,道:“唯一的优点是肤白滑嫩。”我向后退了几步,冷眼回应。“照例检查。”秋夕挽起我的袖子时,见我立刻缩回去,喝道。“秋夕姑姑,既然民女是襄王向王太后推荐的,可不可以通融一下?”我堆起天真的笑容撒娇道。然而我笑得脸部僵硬了,她仍然大力地抓住我的手,粗暴地挽起袖子。惨了,惨了,我哪有古代女人的守宫砂,这回还不被赶出长乐宫。“外表差了些,身段过得去。还以为襄王看走了眼。”秋夕道。提起刘珺,我不服气地瞪了她一眼,正准备收起袖子离开长乐宫,发现我的手臂确有一守宫砂,喜不自胜。

    “女红怎么样?”秋夕问道。“不会。”我低头答道。“厨艺如何?”秋夕坐到塌上,命一位宫女送上未绣完的金线腊梅手巾,娴熟地穿针线。“不好吃。”我小声答道。“唱歌跳舞呢?”秋夕语气轻蔑。“也不会。”我想找个缝钻进去,不必对着她那张黑脸。“那你到底会什么?襄王真会开玩笑,推荐一个废物过来。”秋夕恼道。“女红是裁缝的活儿,厨艺是酒楼的饭碗,能歌善舞之人去嫣红馆挑。我就只会识文断字,略通琴音,有何不妥。”我冷冷地道。“喝口茶水,待会儿领你去未央宫。”秋夕道。正有渴意的我很快饮完茶水,向秋夕作揖道谢。“好好伺候陛下,能争气诞下龙种就最好了。”秋夕竟然展露出笑容了,也算得上慈和。“我们是小宫女而已,求赏钱多多更实在。”我笑道。

    突然,浑身乏力,头晕目眩,靠在屏风也支撑不住,倒在地上了。

    伤心枕上千行泪,不是思君是恨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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