弘复十二年,肃杀之季终至。

    宣武门炮响轰鸣声声,而菜市口早已挤满了前来围观处刑的民众,刑场内外一片喧哗。

    有小儿已为炮响吓得哭啼,自己捂紧了耳朵趴在父亲肩头眼泪汪汪,孩子或许不大懂得何为罪恶何为生死,但他们似对凄怆有天生敏锐的感应,在他们清澈的眼睛看来,此时的一片热闹定然不是因为喜庆之事。

    有锦衣贵族,他们是奉令前来观刑,他们有的曾与郑秀酒肉之交,一度推杯换盏友如莫逆,此时他们都在庆幸还好只是酒肉之交,庆幸他们并没资格赢得郑秀青睐,加入郑门为首的一系阵营,而今他们才没有陪着郑秀跪在刑场上,等着铡刀落下身首异处的时刻。

    也有文士儒生,他们保持着这一阶层仿佛特有的热血,往往会高声怒斥此时刑场上这些从来不把君国社稷放在眼里的罪徒,他们骂起人来引经据典抑扬顿挫,他们有的人或许会在次届的殿试上金榜题名,跻身官场这条锦绣前程,不知有的人是否会渐渐忘了今日斥控他人的怒言,逐渐变成自己曾经憎恨的模样,有朝一日也会受此五花大绑,膝跪在刑场上受千夫所指。

    更多的还是平民百姓,很多的人直到此时还不敢置信面前膝跪着这些人,曾经光鲜亮丽金尊玉贵,转眼间竟然就家破人亡身败名裂,他们想会不会发生说书人往往讲述的场景,在铡刀即将落下那一刻突然有御使快马赶来高喊着“刀下留人”,囚衣便被扒下,转而又换上了华衣锦服,在布衣百姓看来律法无非帝王喜怒,罪与不罪总之都靠天子一人裁定。

    刑场内外,也往往混杂着女子前来观刑。

    只她们原本就是更小的一类群体,又几乎不见高门贵妇。

    但今日春归在。

    她身边有兰庭相陪,所以轻易获得了相较而言算是“清静”的地势,也不过是不受人群拥挤,这时她忽然想起了入京的那天,经过宣武门时正巧听见午炮轰鸣,那时她还自嘲是宣武门给她的一记下马威,那时她没想到有朝一日自己会来观刑。

    血腥的场面,对她没有任何吸引力。

    但她今日一定要来,是因为害死她外祖父和舅舅的凶徒们,终于要为昔日的恶行付出代价。

    她稍稍拨开帏纱,好让视线更加清晰的锁定那些罪徒。

    跪在正中的人,当为郑秀了,老实说他看起来并不显得狼狈,安安静静跪在那里,极其坦然的等待命运的终场,春归又看见了温守初,但她现在已经不觉得那张面容有多可恨了,大抵是因为在眼下现刻的人生,温守初一直没来得及伤害她及她珍爱的所有人,这当然是值得欢欣鼓舞的,春归可不乐意和这个人发生任何纠集。

    她突然又听见了一声哽咽。

    是女子的哽咽,引得春归转过头去,在她左近稍后侧,是永嘉公主。

    换好丧服的永嘉公主。

    变故便发生在这一刻,当炮响的轰鸣终于停歇,当监斩的刑官终于拈出决签准备掷地,没有御使策马飞奔

    而来高喊着“刀下留人”,只有一身丧服的弱女子冲出人群,护卫们下意识间便欲阻挡,却被永嘉怒目瞪视着娇叱:“滚开!”

    刑官认出了永嘉公主。

    连忙上前,一记揖礼,但十分为难:“公主殿下,法令在上,臣劝请殿下勿莫擅闯刑场阻止行刑。”

    “我无非是有几句决别之言,想与外子当面说清。”永嘉公主脊梁笔挺,素白的一件斗篷衬得她半张侧面冷如霜雪,她相比数月之前已经瘦得脱形,面颊尖利有若刀锋,可一眼能见突起的小腹,像一个莫大的威胁般,让刑官到底不敢强行阻拦。

    永嘉一直行至郑衡面前。

    但春归知道这位公主想要与之决别的人,断然不是郑衡。

    “一日入郑门,终生为君妇,御令虽断义绝,但我秦澜依绝不苟且独生,君今日命断刑场,澜依亦当追随,奈何桥头,黄泉路上,澜依与君共行。”

    利匕是早已藏在了袖子里,扬起便直刺胸腔。

    人群里一阵此起彼伏的惊呼。

    郑秀看着倒卧在面前的女子,唇角终于显现一抹凄恻。

    这又是何苦呢?

    他这一生,从来没有爱慕过任何女子,起初对永嘉的怜爱,也无非是因她虽贵为帝姬却在年幼时就没了生母照庇而已,钱氏从来不能将永嘉视如亲出,妹妹更加只把永嘉视作宠犬爱猫而已,所以生为金枝玉叶又如何呢?在那富贵窝里照样孤凄寂寞。

    后来永嘉对他坦白情意,他心动,更无非是因为他有几分欣赏永嘉敢于挑战世俗礼规的勇气,他想人间的欢爱原本就不应受任何礼法约束,这样看来永嘉确然比这世间绝大多数的女子都要有趣。

    这世上刻板的人,着实太多了。

    可人于人世,谁也无非过客而已,谁又需得着谁生死相随,谁又需得着谁厮守终生?永嘉也终究是糊涂执迷的人,她到底还是为了别人生活,辜负了昔日欢娱。

    欢娱是为了自己啊,这个傻女子。

    永嘉的命断刑场,并没能阻止铡刀的斩落。

    春归默默转身,她想一切真的已经结束了,她可以不再怨恨他们。

    兰庭告假数日,观刑后即陪着春归往息生馆,其实凤翁凤妪昨日便已抵达京都,但为了观刑,他们今日才去相见,说起来也确是慢怠贵客了,他这回是主动去信相邀,又之所以因为待客告假,因为要与凤翁商量的也确为朝堂政事。

    温骁获罪处斩,福建四大望族有三姓皆因罪行获刑,晋国公又不能长期镇守海防,太子对于福建都司的继任者很有些举棋不定,所以兰庭打算问凤翁举荐武官,以防东瀛各岛名主听闻国朝变动群起侵劫沿海百姓。

    “让我举荐武官?”凤翁大笑道:“迳勿觉得老夫够不够格?”

    这下把兰庭都惊住了,虽还在饮谈,忙不迭置杯便起身揖礼:“凤翁若愿出山,可谓求之不得,实乃社稷之幸。”

    “你们这些后生都能为了君国死而后已,我这老匹

    夫若还只求在山野林泉逍遥渡日,还哪里担得住德高望重四字?”凤翁伸手把兰庭给按回坐席:“志在林泉者,从来不拒身处朝堂,只要不是权场所需,而为社稷尽用,迳勿小友,你这回可真所谓闹出了大动静!你也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先别说福建申、徐、桑三家是何等庞然大物,便只论温骁,你要是逼得他在福建起兵谋反了,难道就怕如汉时晁错一样被‘清君侧’?”

    “温骁身为海防将领却里通外夷,此罪绝对不能姑息。”

    “是不能姑息,但你的岳丈却被牵涉其中,万一不能证实温骁罪行,里通外夷的可就成了你赵迳勿!”话虽如此,凤翁却眉开眼笑:“真是后生可畏,我们这些久涉权场的老匹夫,太过顾及厉害,反而可能瞻前顾后犹豫不决,一旦失了先机,说不定就是万劫不复,你啊,我可不敢说你是莽撞,还当赞你一声果敢。”

    凤妪这时也对春归笑道:“我也不知你们两个小辈是怎么察实婉娩士的身份,不过确断的是你们还真舍近求远了。”

    “凤妪与婉娩士相识?”春归疑惑道。

    “我们曾经是同一个养主,你说我们相不相识?我和她啊,自幼在一处学艺,马马虎虎也能称得上姐妹吧,不过后来我就被外子赎籍,和她断了交往,不过她当年凭借一曲慕蓬莱艺惊废燕坐上客,慕蓬莱原本却是我的旧作。”

    凤妪又问春归:“今日鲍文翰获斩,未知鲍家妇如何?”

    “同罪获诛。”

    弘复帝仁厚,对罪官家眷一般会饶其不死,不过鲍家妇当然不同,她原本就是废燕余孽,假死更姓易名才得以逃脱,且无论是废燕谋逆抑或鲍文翰附逆,她都不是单纯的知情者而有帮凶之行,所以一同获斩。

    “我不是同情鲍家妇,只可惜了昔年的婉娩士,她原本也有个意中人,是养主家中的琴师,虽两人情投意合琴师却无能替她赎身,我曾建议过他们干脆私逃了,寻一山野林泉藏身,日子过得清苦些倒也能得个舒心惬意,婉娩士也有这决意,奈何,那琴师竟然胆怯,两人终于分道扬镳,大抵是婉娩士被意中人辜负,后来才一心去图富贵吧。”

    往往这世间女子的悲惨,归根结底都是所遇非人。

    相比起绝大多数的女子,凤妪和春归都是最幸运的人了。

    这世间不给女子自立门户的余地,女子只能依附家族和丈夫,说起来无论贵庶都是如此,婚姻皆靠父母,既嫁便指望夫婿,而如婉娩士这样的风尘女子,她们更加没有富余的选择,凤妪的幸运是遇见了一个可靠的人,婉娩士付出真心者,却并不珍惜这个绝代佳人甘愿与他长相厮守的真情,被遗弃被辜负后,婉娩士只能争取富贵,直到遇见鲍文翰才赢得了扶正的时机,过了很多年后,她终于可以站在阳光之下,顶着不属于她的姓氏生活,她就再也不能干涉过多,无非,鲍文翰生则她生,鲍文翰死则她死。

    很多很多年后,或许市井闲言,将鲍文翰与婉娩士的一段故事,再次归咎于红颜祸水,渐渐的,鲍文翰无非就成糊涂一时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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