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文 / 付强1

第八章 平津大善人(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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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夜已深,位于南市的这家天津菜馆食客不多,多子便是其中之一。

    南市,老天津知名商业区之一,临街百货大楼**闪烁,《京津泰晤士报》硕大的灯箱映亮夜空,周边十几条街道均高楼林立,茶庄、酒楼和高档舞厅比比皆是。

    南市的繁华同样吸引了无数底层民众来此谋生,讨饭的乞丐,背大粪的挑粪工,说书的艺人,算命的瞎子,耍把式卖艺的江湖人士,天津两大黑帮青帮和洪帮也出现在街面上。

    天津是个极具包容性的城市,不信可以来南市地界走一走、看一看。穿旗袍的年轻舞女与浑身恶臭的挑粪工坐一张桌子吃饭;官老爷的轿车遇到过路的妇孺,不仅没有鸣笛驱赶,反而停车让行;见到进店讨饭的乞丐,店主通常都毫不犹豫地施舍零钱,并与之客气地聊着天。凡是恶语相向并将乞丐轰走的,肯定不是天津人。

    也正因如此,虽然多子占了天津菜馆的位子,伙计们也不多问,兀自埋头忙碌着收拾残局。

    约定时间已过,多子越发惴惴不安,捧着水杯东张西望。食客已经走光了,宽敞的天津菜馆里只剩下她一人。多子犹豫着起身,心事重重地望着门外。

    一位酗计端着残羹剩饭路过,多子将他拦下:“南市天津菜馆就你们一家对吧?”

    “对呀!您在等什么人吗?”

    “谢谢啊!”点头致谢之后,多子朝门口走去。她没有回答酗计的问题,因为这件事情需要保密。

    “姐姐,您慢走。”

    酗计的声音从身后传来,多子想着心事,没有搭腔。

    治安军大队长李耀祖大步流星走进菜馆,挡住她的去路,冷不丁冒出一句:“他没来?”

    “你说谁呀?”多子装糊涂。

    多子看着李耀祖,揣摩他的用意。

    李耀祖往里走了两步,环视菜馆内外,发现没有其他客人,只有几个酗计忙碌的身影,“你知道我说的是谁。”

    “你怎么知道的?”多子追问。

    “我有我的情报来源,你就不必多问了。下一步打算怎么办?是等他主动跟你联系,还是有备用的交赎金地点?”

    眼前这位治安军军官似乎无所不知,多子觉得也必要再隐瞒下去了,急于救弟弟的她忍不住责怪说:“既然你知道这么多,为什么不赶紧抓住土匪救我弟弟?!”

    “他不敢露面,我怎么抓?我的人已经在外边埋伏了很久。大旗杆很狡猾,没那么容易抓。他真的绑架了你弟弟吗?”李耀祖也很郁闷,随口问道。

    “我也不知道是真是假,不过收到他的勒索信倒是事实。”

    李耀祖哑然失笑,他琢磨着说:“勒索信?之前传言说你弟弟多禄是被海河水鬼吃掉的,现在土匪大旗杆又来敲诈勒索,看来这只水鬼与大旗杆有着某种特殊的关联。”

    “长官,求求你,救救我弟弟。”

    多子说着就要下跪,被李耀祖扶住了。

    “我会尽力的。姐姐,不瞒你说,土匪头子大旗杆也是我李耀祖的仇家,我不会放过他的。”说话时,李耀祖的视线越过多子的头顶,警觉地看向门外。“不过有一件事情我不是很明白,如果大旗杆绑架了你弟弟,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土匪绑票,无外乎是为了求财,可是你们多家是穷困人家,不应该是土匪的作案目标啊!”

    “谁说不是啊,我们家穷,没什么家底,莫非这土匪是绑错了人?可是勒索信真的送到了我们家。”多子脑子很乱,几句话毫无说服力。

    “你们多家有什么秘密让大旗杆如此感兴趣?”

    “什么秘密?”

    多子的思路很轻易地被李耀祖带偏了。李耀祖心里暗笑,索性故作神秘地说:“也许是连你也不知道的秘密……”

    多子精心描过的细眉扭结在一起,两手食指触碰,冥思苦想。

    这女人怕不是个傻子吧?李耀祖心说。他扭头坏笑,正想离去,看到——

    一名酗计正要收走多子用过的水杯,发现桌上有个小布袋,于是捡起袋子来到多子面前。“姐姐,这是你的东西吧?落桌上了。”

    多子疑惑地打开小布袋,取出袋子里的物件细看,突然吓得大叫一声,急忙丢掉。

    李耀祖迅速上前,查看地上的物件。

    原来是一截手指头。

    “土匪大旗杆的人应该来过了。”李耀祖说。“显而易见嘛!”

    “他杀了我弟弟!他杀了我弟弟!他一定杀了我弟弟!”多子泪如雨下,几乎要抓狂了。

    “先不要着急下结论,或许这只是一个警告。”李耀祖很冷静,或许是想安慰一下旁边这位受惊的女人。

    “我弟弟出事了,我弟弟真的出事了!”多子声音嘶哑,嚎啕大哭。

    狂风漫卷,黑云压城,正是暴风雨降临的前兆。

    海河边的多禄遇难处聚集了不少看热闹的闲人,一具无头尸躺在路面上。看客们品评、哀叹,偶尔也有水鬼吃人的议论。几名水上警察正围着这具无头尸勘察,尸体的右手有些异样,原来是少了一根手指头。

    一辆悬挂日本国旗的高级轿车驶来,被围观的路人挡了路。天津特别市公署的日本总顾问北村研一和曹仲达坐在后排位置上。

    北村研一是位虔诚的佛教徒,身边聚集了大批无所事事的天津闲人,每日与之闲聊品茶,看似与世无争。其实数目庞大的天津闲人便是北村研一的千里眼、顺风耳,天津地面上的任何风吹草动都会传到他这里。曹仲达,天津卫有名的大闲人。消息灵通,也被北村研一最为看重。不过他不承认自己是闲人,为此特意取了个别号:贤德先生。

    “贤德先生,真是不好意思,是我执意要走河边,因此耽误了您的时间。”北村研一语气很轻,显得很有礼貌。

    “您不必自责,反正我今天也没有安排其他的事情。”曹仲达说。

    坐在副驾驶位置上的日军少尉观察之后,回过头用日语对北村研一说:“阁下,我去看一看什么情况。”

    “还是我去吧!你穿着军装太扎眼。”

    曹仲达说完,不等北村研一表态便下了车,不紧不慢地穿过围观的人群,来到几名警察面前。

    不愧是天津闲人,曹仲达心里打着自己的小算盘。平日里遇到蚂蚁搬家、蛇上树,这位闲人都能盯着看半天,更何况海河边围了一大群人,肯定有事情啊!有事情就有消息,不管是好消息还是坏消息,都有买卖的价值。

    曹仲达面带微笑地走上前来,冷不丁看到躺在地上的无头尸,厌恶地皱起眉头。

    “劳驾,往后站一站,不要影响我们工作。”一名警察在维持秩序。

    “这什么情况啊?死也没落个全尸,凶手也太可恨了吧?”曹仲达主动跟警察搭讪。

    “谁说不是啊!我们水上警察每天都从海河里捞到河漂子,没脑袋的还真不多见。不过八成就是那个谁。”

    “谁啊?”

    “不是,你是干什么的?”这名警察警惕性不高,两人聊了半天才想起询问对方的身份。

    曹仲达面带微笑,指一下停在不远处的轿车,低声说:“您看到了没有?那辆车里坐着天津特别市公署的日本总顾问——北村研一先生。”

    “日本人?”警察伸长了脖子朝那边张望。

    曹仲达神秘兮兮地点点头,并做了一个噤声的手势。

    “你也是日本人?”

    见警察胡乱猜疑,曹仲达立即予以否认,说:“咦,我是什么日本人?我是天津人!曹仲达,字仲达,号贤德先生,这下你明白了吧?”

    “我糊涂了。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曹仲达低声说:“日本人着急办事,劳驾您帮忙请死者让个路。”

    “好说。”这名警察答应着,转身招呼其他警察说:“来来来,把尸体抬到路边去,别挡了别人的路。”

    几名警察七手八脚地将尸体往路边挪。

    “谢谢各位,谢谢啦。”曹仲达拱手道谢。

    “行了,你赶紧上车吧!”

    曹仲达不但没走,反而继续刨根问底,尽显天津闲人本色:“哎,死的到底是什么人?”

    “估计是海光寺多九爷的儿子多禄,就是之前传言被海河水鬼吃掉的那个,其实是被土匪大旗杆绑了票。看到尸体右手了吗?少的那根手指,土匪给寄到多家去了。”话里透着显摆,警察与曹仲达熟人般闲聊起来。

    “这大旗杆也太无法无天了吧?抓到了没有?”曹仲达又问。

    “到哪里抓去啊?!您要是有关于土匪大旗杆的消息,赶紧来警察局找我,赏金一人一半。”

    “还有赏金?”

    “刚刚发布的甲级悬红通缉令,赏金二十万。”

    曹仲达心里有数了,微微点头,若有所思地往回走。多米、多子和木箐牍跑了过来,与他擦肩而过,匆匆穿越围观的人群。

    “让一让,让一让,家属来认尸了!请让一让!”木箐牍边跑边喊。

    曹仲达来到北村研一的轿车旁,正要上车,身后突然传来多米和多子撕心裂肺的哭声……

    多禄出殡后,多九爷病情愈发严重,一连三天水米未进,消瘦得不成人形。多米、多子和多寿三姐妹轮流守在多九爷的床边尽孝,陪他度过最后的时光。

    这天,木箐牍的老母亲木王氏前来探望,看到多九爷形如枯槁的容貌,忍不住老泪纵横,“按虚岁来算,九爷你仅过花甲之年,怎么会一年不如一年的病成这样?”

    多九爷微张着嘴巴躺在床上一动不动,似乎已听不到木王氏的话。

    木王氏擦一把眼泪,一声长叹说:“唉!想当年你官至武卫右军教习,身背毛瑟步枪,纵马驰骋于万军之中,真是威风凛凛,风光无限。年轻时的你重情重义,朋友遇到难处,你可以毫不犹豫地捐赠全部身家;年轻时的你爱兵如子,属下犯错,你可以义无反顾地替他们承担罪责。九爷,你是个好人啊!可是好人不该过这样的苦日子!不该得这种治不好的病!也好,走了也好,你走了就不用受罪啦!

    多九爷依旧闭着眼睛,一只颤抖的手微微抬起。

    木王氏见状,急忙拉住他的手,说:“九爷,有什么放心不下的,您就跟我说。”

    多九爷嘴唇翕动,艰难地说:“多……福。”

    虽然多九爷声音含混,但是木王氏立即心领神会,安慰他说:“好,我知道了,你放心吧!”

    “王姨,我爸爸说什么?”守在旁边的多子显然没有听清楚。

    “我们到外屋去吧!”

    说着,木王氏起身朝外边走去。

    多子跟随木王氏来到外屋,多米、多寿和木箐牍都在。木王氏落座,木箐牍递上一碗茶。

    “九爷有个临终遗愿。临走前,想看多福最后一眼。”木王氏咕咚咕咚地喝着茶。

    众人闻听面面相觑,一头雾水。

    木王氏抬起头来,看到一张张写满疑惑的脸,不高兴地说:“多米、多子,你们姐俩还记得吧?除了多禄,你们还有个弟弟,叫多福。”

    “多福?好像有点印象。您是说早年间送人的那个?”多米是家里的老大,记的事情自然也比其他人多。

    “他长什么样啊?我是死活想不起来了。”多子说。

    “那时候你们岁数都还小,可能记不太清楚。当年你家人口多、收入少,九爷为了多吃一口热饽饽,就背着你们母亲将大儿子多福送给了别人,只留小儿子多禄在身边。你们母亲当时怀着多寿,为了这件事情与你爸爸争吵不休,生下孩子之后就上吊自尽了。”

    “我爸爸也太狠心了,他怎么能这样呢?!”多子的抱怨,不只是因为这件事情,更有些感同身受的意味。

    木王氏一声长叹,说:“是,这件事确实是九爷的错。我当时也埋怨过他,我说家里再穷,也不少孩子一口吃的,对吧?怎么能随随便便把大儿子送人呢?可是九爷说,与其让多福跟着自己吃苦挨饿,不如跟着赵大善人去享福。”

    “王姨,这位赵大善人是谁?”多米提出了大家都关心的问题。

    “他叫赵平津,是前朝吏部尚书赵南星的后人,保定府数一数二的财主大户。此人面善人好,几十年周济乡邻、行善积德,人称赵大善人。”木王氏咕咚咕咚地又喝下一碗茶。

    多寿恍然大悟,说:“我知道了,爸爸把多福卖给了这位赵大善人。”

    “不是卖,是送。”木王氏极力维护着多九爷最后的尊严,又说:“送给赵大善人做义子。九爷刚才说了,想见多福最后一面。你们姐儿仨商量一下,看谁去一趟保定府,尽快把多福接到天津来,了九爷心愿。”

    “王姨,我是家里的大姐,我去吧!”

    “你走了,你家那个傻子怎么办?公公婆婆也等着你照顾呢9是我跑一趟吧!”

    “二姐,我跟你一起去。”

    多家三姐妹先后表态。

    “多寿你留下,和大姐一起照顾好爸爸。”多子转向木王氏,说出自己的担心。“王姨,我们去接,多福就老老实实跟着回来吗?我看未必吧?他一定记恨爸爸,不认这个家。”

    木王氏叹气道:“我也担心这个。多福这孩子很聪明,但是特别记仇。有一年春节,就因为我多给了箐牍压岁钱,好长时间他都没有理我,还朝我背后吐唾沫……”

    “妈,你说正事,别东拉西扯的。”木箐牍小声提醒母亲。

    “对,说正事。多子啊,你这次去接多福,他真不一定老老实实地跟着你回来。他肯定记恨你爸爸,仇视这个家,见到你还不一定做出什么出格的事情,或者说什么难听的话呢。”木王氏说着,心疼地拉起多子的手。“你是他姐,千万不要跟他一般见识。一个字,忍。不管多福打你骂你,都要忍。只要把他从保定带回来就行。唉!都是九爷当年做的孽,现在又把难题摆到了你面前。”

    “我尽力吧!”

    多子一点底气都没有,众人都听出来了。

    木王氏拍了拍多子的手背,安慰她说:“这样,我给赵大善人写封信,求他帮帮忙。像亲生父母一样养育了他二十多年,赵大善人的话多福总该能听到耳朵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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