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军事 > 董家小爷
    嘉禾长公主嫁给董慎时,是二十六岁。

    那时她拿不准这位年轻武官的心思,到现在,她也是拿不准的。

    她嫁给董慎,实是为着报恩。董慎做了无论之前还是之后都不会有人为她做的事。

    周朝那时是有两位公主的,天降并蒂莲,是祥瑞。

    到周琛父皇那一辈时,两位公主的命运便开始有了改变。

    周朝建朝时间不长,根基未稳,周边各部多有不轨之心,其中最不轨的便是西北的蛮族。

    蛮族人生于沙漠,长期艰苦的自然条件并未消耗掉蛮族人与生俱来的贪婪与狂妄,甚至助长了这种贪婪。西北军据险而守,与蛮族人对峙与尺烟岭外,常年累月的战争大大消耗了国力,蛮族人像割不净的韭菜,收不完的麦子,顽强的生命力令人叹为观止,仿佛西北风吹来的不是干旱和严寒,他们只要吹吹风,晒晒太阳,又能长一大批起来。

    于是,朝中众臣决议,和亲。

    至于为何是众臣决议的,还要归功于先皇面活心软,见不得骨肉分离的菩萨心肠,只于大殿上听见了这两个字,便一病不起,多日来不能早朝。

    送去和亲的人很快便选定,是八字与蛮族王子更为相符的定和长公主。

    相关事宜也很快安排妥当,送亲这日陛下总算能起身,西城门外十里长亭皆装饰一新,定和长公主的仪帐浩大。离着很远的百姓隐隐听见他们仁和亲民的皇帝陛下,为着皇妹远嫁,哀声痛苦哭,久久不能平息。

    皇家也不容易。百姓们心里想。

    他们看不见的是那位女子,包裹在层层脂粉纱幔里,包裹在重重家国大义里的那位女子,踏上去异乡之路是,脸上是悲哀还是悲伤。

    毕竟,除了这两样,也不会有别的。

    只是,也再不会有人知道了。

    公主送亲的仪队二月出发,公主的死讯三月传回京城,公主的尸身四月运回。

    一起回来的,是整个仪仗队仅剩的武官,勇毅侯董光良的独子,董慎。

    那时董慎年轻,愣,一条筋。

    他不明白为何同行的大人,为何出来京城便为蛮族使臣马首是瞻,极尽溜须拍马之能事。

    他不明白为何一过秦山,蛮族使臣便没有了初始时的谦卑,即使那也只是脸上的谦卑,眼睛是仍是不敬的贪婪。

    他不明白野外露营时,眼见着那胆大包天的贼子摸进了公主的营帐,为何同行的人挺身而出对付的是他董慎。

    他在山里走了三天三夜,终于找到不堪受辱,跳崖自尽的定和长公主的尸身时,他想不明白。

    他仗剑而起,要斩杀了那不知廉耻满不在乎的蛮族使臣,竟还有人扑上来为其抵挡时,他不明白。

    他终于将定和长公主带回京城,满眼见的却是惶惶不安,如临大敌的面孔,甚至是高居上位的陛下也是不安的,他看出来那不安里,隐隐含着的责怪,他不明白。

    直到很久以后,他袭了父亲的勇毅侯之位,也在朝堂中沉浮多年,才渐渐有些明白了当年令他百思不得解的事情。

    袭爵靠的是军功。

    不是由和亲失败后,蛮族一方理亏,周朝主动出击的那场战争所挣来的军功,应该说,是由这之后大大小小的战役里,小将董慎无人能出其右的勇猛,所造就的更多的军功。

    他杀过许多人,见了许多死不瞑目的眼睛,从来都不记得。只有那一双倒映着山谷碧树的眼睛,那张胭脂颜色斑驳的脸是他怎么也忘不掉的。

    袭爵之后,他便娶了嘉禾长公主。

    意气风发少年时,他有许许多多的朋友,也有许许多多的女人,作数的不作数的,花瓶摆件似的可以盛满满一屋子。

    与皇家结亲,总是弊大于利的。

    他却毅然决然地自繁花丛中抽身而出,斩断过往,满屋碎瓷裂片,他视若罔闻,转身阔步离去。

    记得那年大队人马讨伐蛮族,自队伍最末处,他寻见一个人,那人身上的怨毒仇恨与士气高昂的西北军截然不同,那人有双与他记忆里一样的眼睛,这样的眼睛里盛着的不是屈辱和不甘,而是一种直射人心的迷惑,几乎要消解了董慎心中一直以来不解的迷惑。那是虔诚信徒于命运无常的痛苦中,对于她一直所信仰的神明最最彻底的背叛。

    “回去吧,殿下。”董慎自马背上翻身而下,手持长矛,语气不自觉地放缓。

    “姐姐身前所受之辱,嘉禾感同身受,此仇不共戴天,必以我手刃之。”嘉禾长公主身着戎装,眼神狠烈。

    “殿下,这世上没有感同身受这回事。”董慎将长矛放至脚下,自己也就势坐下,仰头看着眼前这位美丽的天真的女人。

    “别人不能,本宫能,我能,我知道姐姐是如何死的,什么失手,什么不慎,统统都是假的。”嘉禾长公主自腰间抽出刀来,横在身前,赤红的眼中此时还多了战栗的恐惧,“我看得见那人的手指,那人的脸,那人的舌头,我看他一步步走近,他近一分,姐姐的身体便少一分,直到最后全然消失。”

    “殿下,把刀给我。”董慎伸出手,手心处便多一道口子,他将掌心至于眼前,看着那道浅浅的伤口,扯起嘴角无声笑笑。

    “刀不是这样用的,您要手刃仇敌,挡在您身前的一切便都是您的仇敌,您该杀了我。”董慎说道。

    嘉禾长公主似是被击中软肋,握着刀的手脱力般垂下,把柄刀把上镶金嵌银的短刀“铛”一声落到的土地上。

    董慎拾起把柄刀,系在自己的腰带上,扶起那位为姐妹的命运也为自己的命运而泣不成声的当朝长公主,温声说道:“殿下,回去吧,等臣归来,必将那贼子项上人头奉于殿下。”

    话音刚落,董慎捡了地上的长矛,翻身上马,扬鞭而去。

    “好,等你。”嘉禾长公主怔愣着,对着扬起的烟尘喃喃说道。

    从此董慎的记忆中便多了一双眼睛。

    两双眼睛,长在面容肖似的两位女子身上。一双安然合着,沉睡在黄土之下,一双总是明亮地睁着,等他凯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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