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历史军事 > 董家小爷
    注视着大老爷漆黑的眼瞳,像是有种摄人心魄却有能安神定心的神效,吴思芒有了点儿底气,终于不抖了,也开始一字一顿地说道:“京,郊,发,现,无,头,尸,三,具。”

    到听见这句时,班长生整个人已经差不多没入廊下的黑影,留个脚后跟将抬未抬,还照在阳光地里,他紧握双拳,克制自己转身询问的欲望。

    “知道了。”星宇放开吴思芒的衣领,回过头去看时,那人已举步而行,最后一点儿衣角缓缓没入不见天日的一室暗影中。

    一切,便是从此刻真正开始的。

    “安排人去吧。”星宇回身吩咐道。

    “是。”吴思芒应着,就要动身。

    “动作要快。”星宇想了想,又添了句,“你等先去,老爷随后就到。”

    “可要为老…老爷安排轿子马匹?”

    “不必。”星宇头也不回,两步上了墙头,“老爷会飞。”

    西北银家,世代以锻造兵器为业。其祖上或可追溯到数百年前,其声望威势与江南李家并列而居,都是先于周朝建国便已伫立不倒的江湖大族。

    家业大有家业大的好处,也有因着这份家业才招惹上的灾殃。

    据传青天老爷容九良,手握有三副法宝,一是龙头铡,二是虎头铡,三是狗头铡,分别砧君,铡奸臣,铡恶人。

    此三宝皆不是人间物,乃是容老爷于一晚梦中受仙人所赐,得来的只有图纸,容老爷遍访天下名匠,无奈无一人可识得天机,久而久之,此事便耽搁了下来。

    却在一日,容老爷调任途中,于黄河边上遇一潦倒青年,正欲投河自尽,被容老爷撞个正着,一把搂住,苦苦相劝,得知此人幼年丧父,成年丧母,原本殷实的一份家业付之大火,侥幸逃得命来,万般无奈之下投奔少有婚约的姨母家,表妹却又身染疾症,骤然辞世。

    可见这是多么个天煞孤星的命格,沾谁谁死,挨谁谁别想活,接连失了数位血亲,他便想着自己也甭活了,孤身来在了黄河边儿上,没想到寻死未成撞上了容老爷。

    还是天不绝人,碰上容老爷,算是将他一生的厄运熬到了尽头,普天之下可还有比容老爷命更硬头更铁的主儿没有?

    那是真没有。

    三副铡哪儿是做不出来,只是谁有那么大的胆子,敢起帐帝的念头,那是谁?九五至尊,真龙天子,你一介凡人说铡就铡了,依凭的是哪国的律法端的是谁家的官威?连你自己的一衣一帽,一粥一饭皆是陛下所赏,漫说铡,就是敢有此等的念头死一万回都是活该。

    好在容老爷侍奉的那朝皇上,虽说在江湖艺人的口口相传下遗落了名讳年号,连年岁样貌都少有相同说法儿的,但至少可看出并够不上昏君的标准,不然像容老爷这般满天下打听如何制作龙头铡的大逆罪过,也不会只得了个贬谪西北的发落。

    也正因了这际遇,不然也碰不上身怀奇技的银家开山老祖——后来银老祖身上衍生的传奇话本比起容老爷来只多不少。

    总之,银家三代单传的独子,最后真只剩下自己一人的老祖,为报救命开解之恩,帮容老爷做出了三副神铡,在容老爷日后扫奸除恶的传奇中起到了至关重要的作用。

    而数百年之后,银家后人的灭族之灾也是因三铡而起。

    匹夫无罪,怀璧其罪,是放之四海皆准的道理。

    “银家私藏凶器,损及龙体,屡教不改,是为大逆不道。。。。。。”

    大概是类似的理由,随手毁灭了一家姓氏,数千条活生生的性命。

    先皇虽庸碌,却当不得一个“昏”字,昏的是严太师,以及其手下一众党羽,七嘴八舌,说动了上位者绵软的耳根,所为的不过是银家历经数代磋磨累积的珍宝,土地,匠心独运的园林。

    严太师多年来结党营私,收买人心,依靠的大多是从银家抄没来的基业。

    而银家最看重的兵器制造坊没能入了严大太师眼,竟得了保存完好的大幸。

    。。。。。。

    班长生进密室时,捆着的那少年已经醒来,自己翻了个面,从趴着变成躺着的姿势,呆呆地看着看着上方,眼里尽是与年龄不符的沧桑。

    班长生想起星宇要看遍人间,见着眼前这少年,脸色灰败,双目无神,不过十五六岁的年纪,真好似一副看够了人间景的架势。

    他哪里知道,倒霉催的碰上了天底下最不会照顾人的,脸色差是饿的,眼无神是被捆得经脉不通。

    银家祖训,未满十六岁家谱无名,满十六岁者无一技之长也不可上家谱,只有成年且至少小有所成,得了族长首肯,取了大名,才可正式算作银家人。银家曾有位脑子慢点儿的老先生,六十三了还被人唤做银大儿,可见执行者之严苛。

    班长生估摸着他没还到年纪银家便已出了祸事,心里忽然有些不是滋味儿。

    “小子,你多大了?”班长生走过去,研究起少年身上的绳扣的解法儿。

    “十五。”

    班长生本来没预着能得到回应,听见少年说话,眼睛亮了亮,接着问道:“叫什么名儿,说来听听。”

    那少年拼尽全力挣坐起来,似是意识到两人所处的地位过于悬殊,班长生逗猫逗狗的态度冒犯到了他刚长出来,神圣不容轻视的少年心性。

    “狗蛋。”亏他捆得跟个粽子似的,还是努力调整出个能让人瞧出来的,正襟危坐的姿势,污渍斑驳的面上更是一脸正色。

    “好名字。”班长生费着好大劲儿忍住不笑,摆出个赞赏的神态来,这才稍微得了点叫做狗蛋儿的少年的好脸儿。

    班长生有一句没一句地引他说话,狗蛋儿也好好答着,看来是个老实孩子。他却没有想通,就这么个筋骨平平的孩子,哪里来的异想天开,胆敢策划刺杀皇后娘娘凤驾的大事,又是哪儿来的本事能伤得董星宇。

    “我给你找点儿吃来。”班长生说道。

    听见吃的,狗蛋儿眼中终于有了光,包着嘴不让口水留下来,小鸡啄米似的直点头。

    “等着啊。”班长生说着就要去,一回头,看见星宇正进来,腮帮子鼓鼓囊囊地嚼着什么。

    “这么快就查完了,找着人头了?”一见她,班长生便那边濒临饿死的狗蛋先放在了一旁,状似随意地问起了案情。

    “什么无头尸啊。”星宇翻着白眼把嘴里的吃食咽下,“是甄圈叉上回捏的姜小意,捏废了几个,说拖出城去扔了,没成想被农人翻地翻出来,闹这一出。”

    班长生这才看清她手上拿着的物什,赫然是一条栩栩如生的手臂,已被啃去不少,莫非她是一路吃着回来的?

    “当初我就说蒸着吃了嘛,没人理我,听我的不就没这儿事?火上过一遍,喷香。”说着还举到班长生嘴边,“班兄试试?

    班长生自是没尝,笑着躲开了,也没有追问她忙中偷闲是哪儿弄的火来。

    银狗蛋儿已看得直咽口水,管它是人手还是人腿,别说是假的,此时只要给他解开,面前两个大活人他能给生着吃了。

    “给他解开呀,该绑坏了吧?”星宇没勉强,收回那条“手”又啃上一大口,一边指着银狗蛋儿说道。

    “我以为你系的是个什么机关奇巧,哪儿敢擅自乱动,一个不当心,勒死了怎么办?”班长生摊着手。

    “也是,人家家就剩一根独苗苗了,现在可是几十世单传呢。”星宇歪着脑袋说道,又想起一茬儿来,对那几十代单传的宝贝疙瘩说道,“我记得按你家排行来算,你是同辈中的老三,你以后就叫三儿了。”

    狗蛋儿看着星宇大咬大嚼,眼泪差点儿没下来。

    “就取个名字而已,也用不着这么感动啊,我一天让多呢。”星宇一挥手,从此狗蛋就改叫银三儿了。

    银三儿很委屈,原来叫狗蛋儿多好,听着就好养活,三儿三儿的,听着就不像好人。

    可是眼前最要紧的是,银三儿要松绑,银三儿要吃饭。

    这两人似乎没有如他心愿的意思,银三儿没人理。星宇仍在吃,班长生在一旁搂着手看着她直乐,此情此景落在饥愤交迫的银三儿眼里,并不会觉得岁月静好,伊人如玉。

    “我要吃饭。”银三两眼一闭,大喝一声。

    “还剩俩指头,你要不要。”星宇被他一喝之下惊得抖了一抖,木愣愣得把手中还剩一点儿的“面手”递过去。

    银三儿答也不答,未长全的男子汉颜面已是无处可寻,干脆就破罐子破摔,张开嘴闭着眼等人投食,大丈夫当世,别饿死才是最要紧的,才有资本打拼已经的声名。

    星宇点点头,大概觉得孺子可教,拿着吃食往他嘴边凑,心内莫名沈腾起一股子欣慰之意,一得意,她就忘了形,一忘形就要作妖,你听她唱:“乖宝宝,吃糕糕,吃了糕糕长高高。”

    “住嘴,住嘴。”银三儿虽是想开了,认命地接受了嗟来之食,可也是位血气方刚一点就着的大酗子,还有副上好的牙口,“那是我的手指头,你给我撒开,你是狗托生的吗?”

    “越咬越紧,不行剁了吧,留着占地方。”班长生上前来帮着扳脑袋,扯脖子,说着说着急了,这就要抻出佩剑来。

    “别,先撬俩牙下来试试。”

    “开了,开了,算你小子识相。”

    就这样,银家最后一位传人,迎来了人生中最凄惨的一天。初出茅庐便遭当头棒喝,不但被捆成了粽子,还自发地做了回乱咬人的狗。这趟遭遇,银三儿足足缓了好几年才缓过劲来,后来每每见了星宇还是止不住的牙根儿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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