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禀爷,这里我们确实都找过,符合条件的孩子,只有十一个,但每个的母亲,爷都见过了……”

    不远处,坐着十一个抱着孩子的母亲,她们看着周遭的禁卫军,或惶恐,或害怕,一直轻抚怀里的孩子。

    没有一个是兰以云。

    时戟按按眉头,他想,兰以云或许和孩子分开,便说:“其他的,单独一个孩子的,也都不能放过,若有发现者,重重有赏。”

    “是!”

    时戟觉得头有点疼,他抬手按压。

    这条命令颁下去没多久,却有一人来报:“回禀爷,属下的士兵,说是今晨见到一个老妇人和小孩,本来以为不符合,就没带回来。”

    “但是刚刚去找的那时候,老妇人居然带着小孩连夜走了。”

    “那士兵觉得蹊跷,所以追上去,把人扣在原地,老妇人不肯来,所以想问爷是不是要过去看看……”

    话没说完,时戟已经翻身上马,他绝不放过任何可能,只说:“带路!”

    夜风微凉,时戟的披风全是凉意,他呵了一口气,变成冷雾,消散在四周。

    这条路是往南下去的,闵大娘脚程不快,还没歇过脚,就被追上来。

    此时,她痛哭着:“这孩子真是无辜的,你们怎这般不讲理,刘富贵啊,你和阿昌同在兵营,我给阿昌纳一双鞋,也会给你纳,你怎么能……”

    姓刘的同僚满脸无奈:“军令不可违,大娘您体谅则个,还有,上头要找那女子和孩子,并非要给他们定罪,是要给他们享福的啊!您要是执迷不悟,恐遭来杀身之祸!”

    劝了又劝,闵大娘才松开手中的孩子,她不舍的戳戳孩子的脸颊。

    孩子本是在睡,这会儿醒过来,紧抓闵大娘的袖子,不肯松手。

    闵大娘说:“你们瞧,这孩子也是舍不得我……”

    她话音刚落,却听有人道:“爷来了!”

    时戟拉住马缰,他下马来,隔一段距离,紧盯老大娘和孩子,随着走近,他的目光骤然留在孩子的眉眼。

    像,这孩子很像兰以云。

    尤其是四周,还充盈一种奇香,香味沁人心脾,这一瞬,让时戟想起她往日调香的模样。

    他顿时心里大喜,直问:“你是怎么得到孩子的?孩子母亲呢?”

    闵大娘仰着头,望男人丰神俊朗,眉梢生动,喜悦不作假,看来是不会害舟生,只是,舟生她娘……

    闵大娘向他确认:“我知道您是达官贵人,只能求您不要伤害孩子。”

    时戟说:“我是她爹,如何会害她。”

    闵大娘松口气:“若果您真不害这孩子,我就带你去见舟生她娘。”

    孩子还抓着闵大娘的衣服不松手,时戟很想抱一抱,听闵大娘这么说,忙问:“她呢?她在哪里?”

    闵大娘见男子模样,心中难免嘀咕,嘴上也没留意,都说出来:“若您爱之怜之,怎会任她这般可怜……”

    时戟脸上的笑意慢慢沉下去。

    这般可怜,是哪般可怜?

    他心口缓缓蜷缩起来。

    直到闵大娘带着他,走到今日早些时候,他踩过的坟包。

    那小小的,一座无名氏的坟包,孤零零地立在河边。

    “无名氏”三个字,尤为扎眼。

    闵大娘尽量妥善安葬她,但是,她银钱不多,只能为她置办衣服薄棺木,甚至请不动别人抬她上山。

    只能在她香消玉殒的河边,为她立一座小小的墓碑,闵大娘已经仁至义尽。

    时戟站在坟墓前,许久没有动。

    他在回想,他骑着马,高高在上地踩过这座坟墓的时候,想的是什么。

    哦,他想,这是个可怜人,为了兰以云和孩子,他允许这个人在此地长眠。

    看啊,这就是他的善心。

    他善心发着发着,发到自己头上。

    真好笑。

    时戟盯着无名氏的墓碑,久久都不曾眨眼,直到眼中酸涩无比,眼眶通红,他忘记了,人是能够眨眼的。

    他的脑海里,只剩下三个字:她死了。

    死在他不知道的夜晚,葬在他不知道的荒芜之地,魂魄飘散在四野。

    时戟缓缓蹲下身。

    河边的泥土带着一股水味,慢慢的,好像混合着铁锈味,奇异的是,他鼻间闻到一股淡淡的香味。

    犹如每一次,他推开香坊,她正在调香,静谧又美好。

    时戟双眼不正常地干瞪着,慢慢的,伸手按在坟包上。

    她死了吗?他不信。

    他做了那么多坏事,她这么恨他,怎么能不报复回来,就先走一步去九泉之下。

    他要亲眼所见。

    时戟双手刨着泥土,围在远处的禁卫军,只看那尊贵的男人,赤着双手挖泥土,泥土嵌到他指甲里,掀翻他的指甲,鲜血淋淋。

    他全然无察,一直挖着。

    凌晨的时候,天际泛着鱼肚白,清冷的风,一阵又一阵的。

    后来,他的动作停下来。

    时戟先是笑了,不知道在笑什么,笑着笑着,他目中出现依恋、怜惜。

    透过森森白骨,他却没感觉到任何不适。

    他握着白骨的手,他知道这里曾经的温度,然而现在,除了冷硬的白骨,她没留下别的什么给他。

    良久,他动了动,他爬到挖出来的棺椁里,合衣躺进之中。

    这一刻,时戟抬眼望着日光熹微,他眯起眼,一直突突跳着的太阳穴,少见地安宁下来。

    他觉得,就这样吧,他也累了。

    他好不容易找到她,现在也在她身边,只是,她是白骨,他是肉身。

    让他也变成一副白骨,把他打碎,融入她小小的棺椁。

    用层层黄土,把两人紧密联系起来。

    生前他纠结的那些东西,现在,已经变得不重要。

    一起葬在江河边,看潮起潮落,月缺月圆,以后的每个日子,他都不会缺席,也绝不会和她争吵,她想调香,那就调香吧,只有一点,她就算想让他离得远一点,也不可能了,他的骨头和她交融,没什么所谓。

    他戎马前半生,后半生位高权重,君临天下,如今,躺倒在这里,他才找到归宿一般。

    唯一的遗憾,是他死得晚了点。

    时戟抽出一把小刀,盯着尖锐的刀锋,他目中沉寂。

    但只要能让他现在就死,他或许,还来得及追上她。

    或许是悲恸到极致,他的心尤为宁静,毫不犹豫做出这个决定。

    就在刀刃快刺入脖颈的时候,时戟忽然听到一声婴孩的啼哭,在破晓之时,尤为响亮,像凌空一个耳光,将他打醒。

    他手指颤抖,再握不住匕首,刀刃倏地掉落,横在他与兰以云之间,隔开一道天堑。

    有什么透明的东西,擦着匕首冰冷的刀刃,滑落下去。

    时戟心想,这是报应。

    他该受的报应,用死,并不能逃离。

    他这后辈子,是要忍受天人永隔,不复相见的痛苦的。

    如凌迟一般,痛彻入骨,却无法死亡。

    景帝登基那年,立了皇后兰氏。

    兰氏身份低微,本不符合规矩,然而景帝暴虐,早无人敢劝谏,只想着至少景帝于朝堂上决断明确,便是好事。

    因此,立兰氏为后一事,没受到多少阻挠。

    景帝唯一的子嗣,是一个浑身异香的小公主。

    景帝十分宠着这位小公主,却唯独,不让她碰调香。

    调香是他一生解不开的梦魇。

    小公主因受景帝与其姨母周氏、闵氏保护,天真烂漫,与当代才子佳话无数,不过,那到底记于野史,或许凑不得数。

    说到野史,作为最风流的官方编制外史,最骇人听闻的记载,就是景帝临死前,安排好一切后,只前往皇陵,与一副白骨同吃同住。

    无论谁劝都没有用,就连公主跪在皇陵外,也阻拦不了景帝。

    他一意孤行。

    那一日,公主难得哭了,二十多岁的人,满目泪痕,在皇陵里直呼父亲名讳:“时戟!你这般不叫我母亲安生,居心何在!”

    “你让我母亲安息,好不好?”

    “等你百岁后,定会让你们合葬,你不该用这种法子……”

    公主伤透了心,为父亲这般对待母亲。

    而即使被叫名讳,景帝并不生气,他笑着对白骨说:“你瞧瞧我们女儿,这般跋扈,也只有洛衡那小子制得住她。”

    她不知道的是,她的父亲这一生,一帆风顺,唯一强求过的,是她的母亲。

    而当年,是父亲亲手把母亲挖出来的。

    他早就让兰以云不得安生。

    连她死去,他都不放过她。

    他确实卑鄙,时戟心想,只盼着他的求而不得,能换来世,长长久久的陪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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