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清晨,言琛派往越州的探子返回了盛京。

    在容阳时言琛曾怀疑言清漓是宁天麟派来接近他的人,于是他便暗中命人前往越州去调查言清漓的身份,探子快马加鞭日夜赶路,终于带回了消息。

    只是言琛觉得这消息对他来说已经没什么用处了,言清漓的身份已然揭开,是他言琛的妹妹。

    想了想,言琛还是将那记载着言清漓过往之事的纸张展开。

    “顾青离,本名顾清漓,生于昌惠叁十二年叁月初二,越州人士,父不详,母为越州药商顾韬之女……”

    言琛一行行扫过,眉头逐渐拧紧。

    “十岁前与母经营药摊为生,十岁母去……十四岁祖父与舅父死于流寇之手,后变卖家产、散尽家仆、行医看诊……士绅名流争相纳娶为妾……十七岁于寻亲途中遭遇匪盗,身受重伤……十八岁随商队进京,再遇反贼流寇,大难不死……”

    无一句废话,就将言清漓简简单单的前十八年人生记载了这一张纸上。

    可这一字字一句句,却又让言琛觉得无比刺眼。

    这十八年,她竟是都没有过几年好日子?一个十几岁的小姑娘,孤苦无依,身边连个尽心服侍的仆婢都没有,还要忍受着街坊邻居的冷言冷语,还需时时提防着当地的士绅权贵对她的觊觎,之后,又遭遇了匪盗,身受重伤……

    言琛都不敢想那些匪盗都对她做过什么,他将那张纸于手中狠狠捏成一团,内力一震便成了碎片。

    那来送信的探子心中一惊,竟是第一次见到他们这位冷面主子将情绪外泄。

    言琛盯着那一滴的纸片,突然想起在容阳时,那少女日日缠着他,请求跟他一起进京,说是害怕盗匪……

    心口猛然有种被钝刀子割磨的痛感,言琛颓然的低下头,可很快他又抬起头,面容冷峻的向那探子道:“传令下去,从先锋营派遣五百人,暗中去将越州附近的匪窝都给我剿了,切记不可暴露身份。”

    那探子犹豫了下道:“禀将军,越州城外的盗匪早先已被越州太守盛义之派兵剿完了,其中就包括一年前伤了顾姑娘这伙匪人,这也是顾姑娘与四皇子唯一称得上有关联的地方,除此之外,属下未探查到顾姑娘与四皇子有其他往来。”

    盛义之乃是宁天麟的外祖,宁朝赫赫有名的前盛国公,这位老将忠肝义胆,是不可多得的良臣良将,他作为越州太守守护一方百姓安宁倒也是职责所在。

    言琛沉默了一瞬后点点头,“那便不必再查了,下去吧。”-

    一早用过饭,孟氏便派人请言清漓前往祠堂。

    昨夜的丑事虽已被孟氏及时压下,但世上没有不漏风的墙,言府中的下人虽不敢将此事声张,但在府内却也一传十、十传百的暗中传开了。今早,所有下人都得到了风声,得知这位不受待见的叁小姐,身后有言小公爷在庇护,二少爷言珲因她断了叁指,老爷与二夫人都不敢怪罪她。

    于是下人们见风使舵,一夕之间对待言清漓的态度也都恭敬有加起来,譬如今早的膳食,就比平日丰盛了许多,光汤粥就有五样,小菜点心摆满了一桌子,管事还特意跑来称要给她修缮房屋,只可惜被言清漓婉言谢过了,总归过了今日,她也不会继续住在这里。

    玉竹为言清漓找了件黛青色织金百褶罗裙,没有繁复的纹绣花样,样式朴素,但料子尚可,轻盈舒适。

    来到言府多日,孟氏“选择性”遗忘了言清漓,更别说为她请裁缝量身制衣,言清漓的衣裳几乎都是从越州带过来的旧衣,只有这一件是来盛京后采买的成衣。

    其实无论是从前的言小姐还是如今的言清漓都不是在意外身外之物的人,尤其这一路上言清漓见多了衣不蔽体、食不果腹的流民百姓,更觉得那些动辄耗上千百金的衣裳极其奢靡浪费。

    但今日是她正式入言家宗牒的日子,玉竹还是希望她能以最美丽的姿态,抬头挺胸的站在言家列祖列宗的面前。

    玉竹为言清漓梳了个简单又不失精致的灵蛇髻,配上一只翡翠百鸟穿花步摇,倒是一下子就将那朴素少女显得娇贵起来。

    “小姐,今日真是格外好看。”玉竹瞧着镜中的少女掩唇笑起来。

    玉竹绾发的手艺比沉香好,从前就一直是玉竹为言清漓梳妆,如今过去了六年,倒也不见生疏。

    言清漓确实比作为楚清时更加娇媚明丽了,上一世,她的容貌只能称得上清秀可人。可一个人的美丑其实也不全靠皮相,性子气质都会多有影响。无论是言清漓还是楚清,她们都有一种相同的、由内向外散发出的绝然灵动之气,那是她多年浸淫于医理中而熏陶出的自信与淡然。

    只不过,玉竹还是更怀念从前那个快乐无忧的楚清,而不是现在这个眼里总含着淡淡仇怨与算计的美丽少女。

    虽然她们都是同一人。

    言清漓瞧着镜中的自己也笑了,不过她将头上的步摇取下,从为数不多的珠钗首饰中拿起一支梅花式样的白玉簪。

    这簪子的材质并非上等的白玉,款式也不是当下时兴的,言清漓插在头上后,那身娇贵之气霎时变成了大方素雅。

    是娇贵还是素雅都不重要,重要的是这根簪子是言小姐的生母顾氏留给她的遗物,言清漓戴着它,是希望顾夫人能亲眼看到,她的女儿是如何成为言国公府上最尊贵的小姐的。

    言府祠堂的外间中,言国公与孟氏、两位小姐、五位姨娘均已到场,姨娘们虽是言国公的女人,但本质上与奴婢一样,是不可踏入祠堂内间的,众人此时都等在这里,不过是要为言清漓认母亲走走过场罢了。

    孟氏正不悦言清漓竟比他们这些长辈们还要晚来,刚想暗示言国公这位叁小姐不懂礼数,就见穿着一身黛青罗裙的言清漓走上了台基。

    她走的不疾不徐,裙琚保持着巍然不动,这端庄大方的模样哪像是偏远边城来的落魄商贾之女?倒与那些受过良好教养的京中贵女无异。

    众人当然不知,言清漓在上一世因时常出入皇宫,又因她怕为自己的父亲被人揪住养女不教的错处,早就将这些该学的规矩学的彻彻底底。

    言婉眼里闪过嫉妒的火花,今日之后,言清漓便正式成为府中的庶出小姐了,日后也将会踏入盛京贵女的圈子。

    言国公的子女个个都相貌不差,言婉也算貌美,且之前有言如那个闷瓜作对比,言婉便显得出色许多,可日后多了个言清漓,言婉便生生被压下了一头去。

    再如何也只是个姨娘身边的庶女,高不过她的地位去,言婉在心里这般安慰自己。

    虽然言婉与言清漓实际上同为庶女,可庶女与庶女也是不同的,像言婉的母亲是言国公的侧室,就入得了祠堂,言国公也未有嫡女,如今孟氏又掌家,言婉于言府中的地位在外界看来便已与嫡出无异。

    而言清漓最多只能作为姨娘的女儿,实实在在是个上不得台面的庶女,与言如一样。

    言清漓自然不知道言婉已经将她当做了进抵,她在堂中扫了一圈没看到言琛与言珲,言珲未来在她意料之中,可言琛竟也不在?

    言清漓得心中多少开始打起鼓来,不过她面上不显,仍是规规矩矩的向言国公与孟氏请安,又与府中两位小姐互相见礼。

    言国公露出一副慈父之笑:“漓儿,在府中这些日子想必你也熟悉了,可有觉得与哪位姨娘投缘?”

    言国公看了看自己那五位娇艳姨娘,除了叁姨娘不争不抢的含着笑,大姨娘低眉敛目的捻着佛珠,其他几位姨娘都努力的向言清漓投去善意的目光。

    言清漓忽然觉得自己像个男子,而她父亲正在为她挑小妾,且这几位小妾中只能挑出一人得道升天,剩下的两位便要被打回原形,真是难为人。

    “清漓但凭父亲做主。”言清漓谁也不得罪,索性将这个难球抛回给了言国公。

    之前那几位姨娘日日来向她示好时,她便用这句话当做推脱将她们都给打发了,如今继续这般说,倒也不让几位姨娘觉得意外,且她们反倒都满含期望的看向了言国公。

    言国公不禁觉得头大,这些日子他的几位姨娘为了讨这个女儿,都是使尽浑身解数的伺候他,他在最为极乐舒坦那一刻分别答应了她们,会将言清漓过继给她们做女儿,如今倒是不知是何好了。

    言清漓也不吭声,漫不经心的听着言国公与几位姨娘一问一答的,余光却频频向门口看去。

    言琛为何还不来?她之前铺垫了那么多,其中的深意便也是为了今日。

    莫非她高估言琛对她的情意了?

    “小姐……小姐……”玉竹轻轻推了推言清漓。

    言清漓抬起头,发现众人都在看她,对面的五姨娘更是一脸喜色。

    她立即心中一沉,随即便听言国公说道:“漓儿,父亲思来想去,觉得还是将你过继给五——”

    “慢着!”

    人未至、声先到,一声冷语与门外传来。

    言清漓顿时松了一口气。

    “琛儿来的正好!”言国公向言琛招呼着坐下,一脸喜意的道:“为父正准备将漓儿——”

    “父亲。”言国公正打算将喜讯告知言琛,却又被他无情的嫡子第二次冷冷打断。言琛抬眸看了言清漓一眼,对言国公说道:“儿子以为将叁妹过继给任何一位姨娘都不妥,叁妹于越州孤苦无依了十八年,都是因父亲一时的过错,父亲当补偿于她。”

    言国公被自己的儿子提起当年的风流往事,脸上有些挂不住:“那琛儿你的意思是……”

    言琛勾唇轻笑,这一笑倒让他的清冷中多了几分暖意,直将言婉看的愣住。

    “儿子认为,应当将叁妹过继给母亲。”

    众人一愣,孟氏更是秀眉蹙起。

    过继给她?等等……不对!

    言琛可从不称呼她母亲,只称呼她二夫人,他口中的母亲莫非是……莫非是……孟氏倒抽一口凉气。

    言琛难得的向言国公郑重其事的行了一礼,“儿子言琛愿替母慕英,过继言清漓为嫡女!”

    屋内霎时一片死寂。

    ——【题外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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