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琰瞧见了并排而立的谢琼和谢重山,亦看见了不远处斜倚在廊柱上的章言之,便什么都明白了。

    叁十死士手持火炬,将崔琰所在的山亭围了个严严实实。火光落在他苍白的颊上,倒替他凭空添了几分生气。

    崔琰喘咳起来,摇头笑笑,骂道:“蠢货。”

    他骂得是章言之,可又何尝不是他自己。

    “崔琰,你不是想知道阿姐死前说了什么吗?从前我百般思索,却仍然不得其解。今日见了你这模样,我才明白阿姐的话到底是什么意思。”

    谢琼抿唇微笑,从袖中扔出一把短刃,短刃落地时有铁器清鸣之音。

    崔琰起身,一身白衣在风中簌簌。

    他并不惊讶于自己谋划的失败,就像他从不畏惧死亡的到来。他仍然轻轻微笑,“柔娘她到底说了什么?”

    谢琼敛眉,想起谢璋的话。

    “她说为人妻子,就是要为夫君分忧,她盼着你事事顺遂。”

    是真心盼着他事事顺遂,才会带着腹中胎儿一起赴死吗?

    是真的为他着想,才会在离开崔家时连有孕的事都不告诉他,让他在她死后方才知晓,她腹中早就有了他的孩子吗?

    是因为太过爱慕他,所以才会让他余生都在愧疚和不安中惶惶不可终日吗?

    白衣男子颊上的微笑一寸寸干枯,最后变成了一片苍白。

    他愣了半晌。

    “也是,本该如此。她该是十分恨我,才会说出这样的话。”

    他曾经给了她两条路。

    要么与他和离去边地,要么回到宛城,装作什么都不知道,只是回到他身边。

    他以为无论她怎么选,他都放得下。

    他以为初次在廊下见她垂首微笑时的心动是假的,他与她多年来的恩爱缱绻也都是假的。在她还活着的时候,他轻慢地认为她只是谢园中高高在上的闺秀,是谢家煊赫权势中的温柔影子,是他青云直上时注定要摧毁要践踏的阶梯。

    她温柔稚嫩,真心将他当作可以托付终身的夫君时,他只是冷眼旁观,作着温柔殷勤的戏码哄她一步一步堕下去。

    他从未真心待她,他从未爱上她。

    崔琰曾经那么笃定的相信。

    就像当初他惶急地派人上门求亲,也不过是因为他太过渴求权势,而她正好是与他般配的谢家女儿,娶她能省他不少事罢了。

    “蠢货。”

    要何其愚蠢,才会连自己的心意都分不清?

    崔琰怔怔看着地上那把短刃,幽暗的夜色中火光在他脸上狂乱地摇曳着。

    “阿姐十分恨你。崔琰,你若是真心怀念她,也该如了她的心意,早些死了才是。”

    谢琼轻叹,凉如水的夜风掀起她的衣袍,谢重山瞧了瞧自己满身的潮湿,还是没有再去碰她,只上前替她拢紧身上的披风。

    章言之有些无聊地抬头。

    只瞧着绘着仙卉的八角宫灯在风中晃悠,有飞蛾扑向其中的点点灯火,却被细密的宫纱罩住,求死而死不得。

    崔琰捡起地上的短刃,问自己,如今甘心了吗?

    半生筹谋,功业未竟,他甘心了吗?

    他侧头看向一旁静静立着的素衣女子。

    自她尸骨回到宛城的那一日起,叁千多个日夜,她时常会这么出现在他的眼前,着旧时衣裙,温柔沉默。只是带着一双含泪的笑眼看他。

    “我不甘心。若是能从头再来······”

    崔琰拾起地上的短刃,仰面笑起来。

    谢琼只看着他将短刃送进胸腔,血红色污了那件白衣,也就不再看下去,只挽着谢重山的手顺着来时的廊榭折返回去。

    身后叁十死士手中火炬点燃了山亭,火舌也舔上了那袭白衣的衣角。

    崔氏叁郎崔琰,年二十五丧妻,其后六年,郁郁终日,今亦身殁火中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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