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六的时候,安德烈带顾易去见了投资人,想在选题会之前再听听她的意见。

    求索的资方一共有叁个,安母的挚友杜荆月是唯一的独立投资人。也就是说她背后不挂靠什么公司,纯粹是靠个人资产赞助求索的展出开销。

    安德烈有钱,也是因为他外祖父是oldmoney,他继承了祖父的部分遗产。他父亲只是个普通商人出身,娶了他母亲其实算高攀。他母亲一手创办了求索,后来因为身体不好,就交给他父亲经营。

    可惜后来安德烈的祖父和母亲相继去世,安德烈与母亲家族那边就疏远了,求索才从家族产业变成了资方赞助。

    杜荆月作为他母亲的挚友,是实打实同一阶层出来的。所以顾易听他说要带自己去杜荆月家里的时候,顾易还以为要去皇宫,却没想到只是郊区的一座独栋别墅。

    占地虽然不大,但打理的非常精致。仲春时节,萎靡了一个冬日的藤蔓开始翻绿,已经能够想象出它在夏季开花时的繁盛模样。

    “姨妈的儿子身体不太好,所以选了这么一个比较清静的地方疗养。”安德烈提醒道,“等会儿如果看到一个腿脚不便的年轻男性,你就直接低下头,千万不要盯着看,他很介意被人看。”

    顾易点了点头,就跟着安德烈进了门。

    室内比外表看起来更现代化一些,智能产品很多。客厅不大,一层包括厨房洗手间在内有四个房间,有一间关着门。

    顾易和安德烈就坐在沙发上等着,杜荆月早知道两人要来,安排阿姨给他们上了茶点。

    茶杯和餐碟,红茶和甜品,都是英式下午茶标配。

    她低声问安德烈:“是中国人吗?”

    “老华城人。”安德烈知道她好奇什么,“不过离婚之前一直在英国定居。”

    两人没等多久,杜荆月就从二楼走了下来。她披着一条酒红色的丝绒披肩,一手扶着扶手,步伐很慢很轻。

    虽然面容肉眼可见上了年纪,大概四十多岁的样子。不过美人即便有岁月的痕迹,也依旧是别有风韵的美人。

    杜荆月也显然不在意年纪,黑发微卷,细眉柳叶,就连甲油都没有一丝露白,打扮得十分精致。

    安德烈起身迎她,她忙招招手让人坐下,笑语盈盈地跟他打了个招呼,才问起身边的顾易。

    “这是我的执行经理。”

    这一次他没说女朋友,而是给了顾易职称。

    杜荆月在他们旁边的单人沙发坐下,也端了一杯茶细细品。

    安德烈趁这个空档,将他的思路简单的跟杜荆月讲了一下。顾易这才发现,他的想法跟之前相比增加了许多备案,两人这一个多月解决的其实是被他从方案里剔出来的,最难的部分。

    “画呢?”杜荆月放下茶杯,“先给我看看画吧。”

    顾易将整理好的候选画作及作者资料递了过去,即便准备已经非常充分,她还是紧张到后颈生出了一层冷汗。毕竟面前这位可是懂行的资深人士,直接决定了她此生第一个展览的生死。

    “竟然借到了陈子千的画啊。”

    杜荆月感叹了一句却没有多问,似乎并不十分感兴趣,反倒是在一些青年画家作品上停注的时间更久。

    “有陈子千坐镇,确实有很强的号召力。”杜荆月将资料放回桌上,中肯地评价道,“但如果我想看陈子千,为什么不去他的个展,而要来看你们这个展?”

    安德烈刚想回答就被杜荆月抬手制止,她抬了抬下巴,示意顾易来说。

    顾易吞咽了一下喉咙,她确实没有思考过这个问题。她做这场展的初衷,只是想赢卢绮,想对抗吴璋,想快一点成功。

    如今有了陈子千,让她信心倍增,反而忽略了这些最基本的东西。

    顾易攥紧发汗的手心,忽然不敢看杜荆月的眼睛。后者平静如水,却像是看透了她一般。

    就在顾易快要撑不住的时候,开门声忽然打破了沉默。

    “月姨,我这边结束了。”

    杜荆月回头,就看到周凉转身轻轻带上了房间门。

    “你们先等一下。”

    她跟安德烈和顾易打了声招呼,就起身去帮周凉引路。

    “过来坐坐吧,吃点点心什么的休息一下。”

    周凉颔首道谢,说道:“不用了,我想早点回去复习。”

    “也是,这都五月中了,快高考了吧。”

    杜荆月也没有勉强,她将周凉带到玄关的椅子上坐下。

    “那你坐下等会儿吧,我帮你叫个车。”

    她返回顾易这边,拿起茶几上的手机,才跟安德烈简单解释了一下。

    “齐齐的老毛病,我找了个按摩师父过来帮他缓解一下。”

    安德烈点了点头没有说话,而是看向身旁的顾易。从周凉走出来的那一刻,他就认出对方是谁了。

    顾易也不例外,但是她没打招呼,甚至没发出一点声音。

    她没想到会在这里遇到周凉,可再看杜荆月手上红色的甲油,又觉得这重逢算不上巧合,只是她没有在意罢了。

    大概是刚做完按摩,周凉额头上还留着汗液的痕迹。神色有些疲惫,似乎睡的不是很好。

    若不是杜荆月说起,顾易都要忘记他快要高考了。

    明明不久前两人才见过,他在黑暗中悄悄的陪着她,如同不存在一样。

    那时她只顾着自怨自艾,并没有去想过他的难处。

    这段时间他是怎么一边上班一边复习的?没有学校,也没有补习班老师,是谁帮他报的名填的表?

    周凉像是凝固在她记忆的某个断点,甚至身上还穿着冬天的那件外套。

    他安静地坐在玄关的椅子上等待,就像那个大雪夜他在保安室等她来一样。

    是的,安静地等着她来。

    她需要他时便看到他,不需要他时他就悄悄躲回黑暗里,从不令她烦扰。以至于她都没有意识到,冬天早就过去了,夏天已经来临,他默默陪伴了她这么久。

    杜荆月坐回原位,见顾易看着周凉发呆,笑着提醒了一句:“怎么样,想好了吗?我为什么一定要去看你的展?”

    顾易回神,忽然感觉眼睛有些发涩,有一种旧梦初醒的感觉。

    “因为……”

    她刚刚开口,周凉就向她这边“看”了过来。

    那一刻顾易的心脏猛地一跳,却没有先前那么慌张了。

    “我能让他们发现一些,他们看得见但不一定看得到的东西。”

    杜荆月惊喜地挑了挑眉,示意她继续说。

    “有一些人就像麦地里提心吊胆的稗子,努力模仿,努力跟随,却还是会被当做毫无价值的野草。”

    她站在唐宁身旁,就像偶然长在那里的稗子一样。

    明明都有着金色的外表,明明也向着太阳积极的生长,可偏偏她就是得不到认同。

    周凉又何尝不是?

    想像正常人一样挣钱、读书、考学、恋爱,努力追赶正常人的步伐,却总也得不到正常人的尊重。

    “陈子千固然可贵,但对于这些像稗子一样的画家来说,这可能是他们此生唯一的展览。”

    顾易说着说着,思路忽然清晰了起来,她看着周凉粲然一笑。

    “世界上有一些人可能一生都不被人注目,我想让他们被看到,想让他们走在阳光下。”

    杜荆月犀利地点破:“所以算是借着麦子的光吗?”

    “月亮也是借着太阳的光才能在黑夜被看到,但并不会因此比太阳更耀眼。艺术从来都不是互相排斥的,而是互相成就的,我相信原画作者也是抱着这样的胸襟才成为一代大师。”

    顾易说完之后,杜荆月沉默了许久,最后笑着点了点头。

    “我很期待看到稗子对麦芒的那一天。”

    (稗子与麦子的比喻非原创,灵感来自余秀华的《我爱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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