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找他做什么?”

    “我只是想问他一些东西而已,关于红楼,还有对面的那一片古建筑。”我声音非常诚恳,老人家年事已高,从她身上又感觉不出恶意,我没必须要撒谎骗她。

    “你想知道什么,问我就可以了,那孩子胆小,你会吓着他的。”老人家语速放缓,声音和善。

    “那孩子?”我从她字里行间判断出了一些信息,很显然瞎眼老人和那矮小黑影之前认识,甚至有可能她一直在等的人就是那矮小黑影。

    “说来话长,阿婆,您先坐下。”

    我看她行动不便,想要去搀扶她,可还等我走到身边,老人家就朝我摆了摆手:“不碍事,要问什么就赶紧问吧。”

    她走到低矮的木床旁边,手在被子上摸索,不一会从墙角拿出一个装有针线的竹篮,一手持针,一手穿线,明明看不见,但动作却十分流畅。

    “阿婆,你这是在做什么?”我有些好奇,也走进里屋,看到竹篮里放着一些绸缎和布匹,在绸缎下面还压着一个圆滚滚的东西。

    缎料的色泽已经不再鲜艳,看起来像是很多年前的东西。

    “老了,没什么事情做,只是解闷。”老人熟练的拿起布匹,一针针绣了起来,她动作很慢,但是看着却很让人舒服。

    齐、匀、和、顺、细,老人家用的是苏绣的手法,我一时看的入了迷,过了几分钟才反应过来,有些不忍打断:“阿婆,我刚进红楼时,你说你在等人,能告诉我你要等的人是谁吗?”

    “它已经进来了,就是被你追赶的那个孩子。”老人家声音不快不慢,手中的活也没有停下。

    “真的是他?”那道矮小黑影,不是执念,也并非邪祟,更不是活人,说实话我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么奇特的存在:“冒昧的问一下,那孩子是你的家人?”

    天心上人说此楼靠近轮回,附近有畜生道的出入口,我猜测那孩子可能是老人家逝去的小孙子,只不过又顺着轮回找了回来。

    出乎我预料,老阿婆摇了摇头:“他不是我的家人,我一生都未婚嫁。”

    “那你为何要等他?总该有个理由吧。”红楼这么危险的地方,老人家却坚持住在这里,深夜还打开房门,守在门口,她做了这么多,那矮小黑影对她来说应该非常重要才对。

    听了我的问题,老阿婆停下手中的针线,抬起头,一双满是眼白的眼珠望着门口,像是在看我,又像是透过我看向更远的地方。

    “他不是我的家人,但七十多年前我答应会一直等他。”

    “七十多年前?”我睁大了眼,看着老阿婆,脑中又闪过那个矮小的身影,觉得很不可思议:“阿婆,七十多年前你答应要等他?可看他那样子不过只有六、七岁而已,就算那是个战乱的年代,小时候忍饥挨饿,可身高年龄也不会差太多。”

    矮小黑影无论行为举止还是外貌体型都和孩子差不多,我很难相信他其实是个活了七十多年的老怪物。

    “是啊。”老人家微微侧头,看向木床角落高高拱起的被子:“我过去了七十年,他只不过是又重复了一夜。”

    老阿婆话中隐含深意,我皱眉思索,却怎么都理解不了。

    “你不会懂的。”她说完后又低下头,穿针引线,“你在我这休息一晚,等到天亮就赶紧离开吧。”

    我看着床边鼓起的被子,又看了看慢悠悠刺绣的老人,两者之间竟有一种说不出的和谐,似乎是知道彼此存在,但都不愿意点破,默默地陪伴着对方。

    过了几分钟床上的被子动了动,掀开了一条细缝,那矮小黑影露出自己的头,一看到我站在门口,他立刻又缩了回去,丝毫不知道自己因为动作幅度太大,后半身已经露了出来。

    “这像是活了七十年的人吗?”我哑然失笑,同时心里也很是奇怪,烛火映照,他在我眼中仍旧是一片模糊的黑影,就好像是影子一般,即使运用判眼,也看不清楚。

    “阿婆,你是什么时候住进猪笼公寓的?能给我讲讲关于这楼的事情吗?”我仍旧不死心,决定旁敲侧击,收集有用的信息。

    “我是公寓楼里的第一批租户,其实在大楼还没建好的时候,我就住在这附近。”老人没有回答更多和红楼有关的东西,公寓楼是如何变成现在的模样,中间发生了什么变故,她只字未提。

    我知道她是有意在回避,可涉及众多无辜的生命,我不得不让其直面这个问题:“有些租户丧心病狂,他们似乎是受到了某种影响,神智混乱,以猪自居,他们连同类相食这样的事都做的出来……”

    “别人怎样做我管不到。”阿婆满是老茧的手一刻不停,绸缎上的图案已经渐渐清晰。

    “在楼道里我和这小家伙被一种满身牙印的怪物追赶,据我的朋友说那东西叫做执念,很难化解……”

    “我不知道你在说什么,你是从外面来的,过了今晚就走吧,再也不要回来,这里发生的一切你就当做是一场噩梦,忘了吧。”老人家苦口婆心,我能听出她善意的劝告。

    老人不愿意说出真相,我也不知道该怎么去问,脑中一片混乱。

    屋里变得极为安静,许是这突然的变故,让躲在被子里矮小黑影以为发生了什么事情,他再次探出头。

    我扭头和他对视,不知是因为我脸上的面具,还是眼底的血色红芒吓住了他。

    这小家伙慌忙往后,手一松,抱紧的皮球落了下来,正好滚到我身前。

    一团漆黑,就算落到我眼前,仍旧看不出这东西的长相,只知道是个模糊的球形物体。

    弯腰,我下意识想要将其捡起,手伸了出去,却抓了一个空。

    “奇怪……”我反复试了好几次,这东西根本拿不起来,就好像它原本就只是一个影子:“能看到,为何碰不到?”

    我还没想明白,床上的小家伙突然窜出来抱住球状物,转身又藏进被子里。

    他突然的举动,引起我注意,刚才在逃命的时候,他也紧紧抱着那球状物不撒手:“明明怕的要死,却紧紧抓着不肯松手,看来那东西对他来说极为重要。”

    我目光闪耀,判眼扫过老人家的竹篮,视线停留在那个被绸缎压在最下面的东西上。

    “阿婆,能让我看看你绣的绸缎吗?这是苏绣吧?”

    “你还知道苏绣?”老人声音和缓了许多,“别把里面的东西弄乱,我看不见,乱了就找不到了。”

    老人将竹篮向前推了推,我也没客气,小心翼翼,一层层翻动上面的绸缎。

    花鸟鱼虫,绿萝青衣,若非亲眼看到,谁能想到这会是一位盲老太太绣出的。

    掀开最后一块绸缎,我微微愣神,在竹篮最底部竟然放着一个绣球。

    缕缕丝线交错横生,好似含苞的花蕾。

    手指轻抚,针脚细密,充满质感,我忍不住将其拿出。

    花开十二瓣,这个绣球应该是很多年前的东西,绸缎上的颜色已经褪去,不过针线刺出的图案却仍旧保留着当初的色彩。

    我轻轻捧着它,脑中一瞬间想到了很多东西。

    “这绣球用的为何全是黑色针线?它的大小跟那矮小黑影一直怀抱的球状物怎么完全一样?”

    第732章 触不到的世界(中)

    我捧着手中的绣球,一时间产生了无数念头。

    躲在被子里的小家伙也探出了脑袋,他盯着我掌心的绣球,又低头看了看自己怀中的黑色球状物体,好似呆住了一般,连头顶的被子滑落都不知道。

    手指抚过细密的针脚,这么多年过去了,绣球保存的仍十分完好,可以看出老人很重视它。

    “阿婆,能给我讲讲你的过去吗?”我将竹篮放在一边,捧着绣球半蹲在老人身前。

    “我年龄大了,很多东西都已经记不太清。”老人穿针引线,没过一会,绸缎上已浮现出绿水青山,她的手很巧,就像是一对翻飞的蝴蝶。

    我能听出老人婉拒的意思,也知道自己这么问很不礼貌,但是现在她是我唯一的突破口,有些东西我不得不弄清楚。

    声音放缓,我扬起手中的绣球:”阿婆,你竹篮最下面的这个绣球是什么时候做好的?看工艺和其他的刺绣都不相同,最奇怪的是绸缎都已经褪色,为何上面用针线刺成的图案还保留着以前的颜色?”

    老人家听到绣球两个字后,稳健的双手突然轻颤了一下:“很多年前随手做的,不是什么宝贵的东西,只是留个念想罢了。”

    “仅仅如此?”她在说话的时候脸上的皱纹都在抖动,可以看出情绪十分激动,根本掩饰不住。

    老人显然没有说实话,这进一步印证了我心里的某个猜测。

    没有点透,我轻轻将绣球放回竹篮里,盖上了绸缎:“绣球给你放回去了,我只是看它和上面的绸缎做工不同,所有有些好奇。”

    “做工是不太一样。”老人家神色缓和了许多,脸上的皱纹也舒展开来:“这种绣球女人一辈子只会绣一次,刺绣用的也不是普通的针线,而是自己的头发。”

    “头发?怪不得这么多年过去了,连绸缎都褪了色,那针线却仍旧坚韧光滑,明亮如初。”我看着绣球上的黑色针线,又看了看身前满头银发的老阿婆,头一次如此清晰的感受到了时间的力量。

    “苏绣中有一门技艺叫做发绣,就是用青丝做线,白绸衬底。”老人有些话没说,但是我已经有所察觉。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头发在以前用来传递忠贞和深情,女子会把自己的头发赠予爱人,寓意永结同心。照此来看,这绣球对老人家来说,肯定具有非凡的意义。

    “你还有什么要问的吗?”老人只有眼白的眼珠子看向我,“如果没有的话,就去外面歇着吧,不要去碰门上铁链,不要靠近贴着红纸的窗户,还有记得不要让屋内的红烛熄灭。”

    她提出了几个有些古怪的要求,不过我并没有照她说的去做,弯下腰,扫了一眼被子里的那个矮小黑影,目光停留在他怀中的球状物上。

    “阿婆,你是不是几十年前猪笼公寓的幸存者?你……也吃过肉吧?”

    我话音刚落,老人的手就猛的向后缩了一下,低头看去,她的指尖被针扎出了血。

    老阿婆完全没想到我会说出这句话,猝不及防,我似乎是将她心底深处的秘密给抖搂了出来。

    手指出血,老人怔怔的拿着绣了一半的绸缎,血滴在白锦上,染红了丝线。

    “我从来没有和人提起过这些,你是怎么知道的?”老阿婆声音都发生了变化,有些急促。

    “京海那么大,你偏偏住在猪笼公寓周围,而且一住就是几年,这本身就是一件很不正常的事情。”我站在床边,掀开了床上的被子,躲在里面的矮小黑影嗖一下藏到了老人身后:“你一直等的人应该就是这个孩子,他怀里抱着的东西,我虽然看不清楚,但是大小、外形和你珍藏的绣球完全一样。我曾在四楼白雅儿家里远望古楼,这小家伙就是从那里跑出来的。你说你没有家人,那为何会苦苦守在红楼每晚等一个从古楼里跑出来的孩子?既然他和你没有血缘关系,那么就只有一个可能,你们在很久以前就认识,那个绣球就是最好的证明。”

    “这小家伙一直抱着绣球不撒手,说明那是他最珍贵的东西,而你将绣球保存了七十多年,由此可见你也很在乎它。”吸了口气,我整理脑中的所有线索:“还有你刚才说过的一句话——我过去了七十年,他只不过是又重复了一夜。当时你是用感叹的语气在说,这句话我最开始还不理解,可是在看到了你俩相同的绣球后,我慢慢明白了。你和这小家伙七十多年前都住在猪笼公寓里,只不过发生了某种变故,你活了下来,而他则遇到了不幸的事情。”

    说完后,我后背也冒出了冷汗,我很担心老人会和张书雪一样,受不了刺激,被执念接管身体。

    几分钟过去了,老人家仍旧坐在原处,她扭头看着身后的矮小黑影,满是眼白的眼眶中蕴藏着一种非常复杂的情感。

    “没错,我就是猪笼公寓当年的幸存者。”老阿婆缓缓闭上了眼睛,给我讲述了一个比绝望更加灰暗的故事。

    “七十多年前,为了逃避战乱,我全家人从湘南来到京海,当时这里还是外国租界。”

    “我父亲是绸缎商人,来之前已经打点好一切,本以为能顺利逃入租界内,可谁曾想租界方一拖再拖,我们最后被暂时安排在了隆昌小区,成为了这里最早的租户。”

    “那个时候我只有八岁,每天跟随母亲学习苏绣,心中期盼着早日进入租界,可惜每次夜深等父亲回来,这仅有希望都会落空。”

    “战火连天,民不聊生,越来越多的人想要进入租界避难,一个多月过去了,京海关外至少滞留有几万人。”

    “隆昌在灾民自发组织下不断扩建,新的租户搬入其中,他就是那个时候出现的。”

    “他叫顾君生,比我小一岁,个子还没我高,身体瘦弱,初见时我还以为他是个病秧子。”

    “他父亲是军人,据说在前线,他母亲一人拉扯着他挺不容易的。”

    “隆昌里孩子有很多,但性子都很野,争抢打闹也是常有的事,君生总是被欺负的那个,有次我实在看不下去就出手帮了他,从那以后我就多了一个跟屁虫。”

    “他喜欢读书,还喜欢看我刺绣,而我则喜欢听他念诗。”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他的声音很好听,相处的久了,我才慢慢发现,他不是瘦弱,只是长得比较清秀。”

    “这样的日子维持了一段时间,大概七个月后,前线吃紧,接连战败,战火最终烧到了京海,所有补给通道都被切断,京海成了一座孤城。”

    “军队补给都变得困难,给难民分发的食物自然是越来越少,直到最后,租界完全放弃了关外的几万人,他们甚至将机枪架在了虹桥口岸上,外面的人但凡强闯关内,就会被直接射杀。”

    “进入租界避难的希望也彻底破灭,当时有一部分人尝试着离开京海,可外面已经成了敌占区,全境封锁,十个人中只有一两个都活着逃出去,整整几万人都被困在了关外。”

    “没有固定的食物来源,几万人如同蝗虫一般,青蛙、鱼苗、田鼠,所有能吃的东西都被塞进肚子,到后来连蕨根、草茎、树皮都需要争抢。”

    老人的声音在打颤,她紧紧闭着眼睛:“蜻蜓在饿极的时候,会吃掉自己的尾巴,人在饿疯的时候会做出更加恐怖的事情。饿殍满地,易子而食,一种特殊的‘肉’开始在难民中出现。”

    “不吃就会死,死了就会被吃,疯了,全都疯了。”

    “几个月的时间,活着的人越来越少,从陌生人,到家人,一边流泪,一边下咽,隆昌也就是在那个时候被叫做猪笼公寓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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