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也不敢动。

    哪怕只是稍稍动一下,扎根在岩石中的藤蔓就扑簌簌地带下一大片泥土,劈头盖脸地浇在他的头发上。

    所以,他能做的事情只有等待。

    救援队在母亲报告失踪情况的三天后才到来。

    江舫是靠吃植物的根茎、喝浑浊的雨水,给自己唱歌,才勉强捱过这地狱般的72个小时。

    而父亲四分五裂的尸体,是在一个星期后,才从崖底被找到。

    母亲哭得几乎要晕过去。

    她拒绝履行任何手续,拒绝承认眼前了无生机的尸体是自己的丈夫。

    最终,她尖叫着,被拉去打了一针安定。

    江舫的眼泪几乎在悬崖边上流干了。

    因此现在的他只是呆滞着,用打着绷带的手颤抖着签了尸体确认书。

    但在夜半时分,被强烈的不安唤醒、来到浴室、看到吊在半空中的母亲时,江舫还是哭了。

    他冲上去抱住母亲的脚,竭尽浑身的力气,把她往上举起。

    江舫穷竭了全部的力气。

    因为他还记得,就是因为自己没能拉住父亲,他就没有了父亲。

    母亲打的是死结。

    所幸,江舫这回的援救成功了。

    母亲昏沉着躺在地上,呼吸声很轻,像是想让自己自行窒息死去。

    江舫不敢哭得太大声,只是跪在母亲面前、捂住她喉头刺眼的绳索擦伤,肩膀一抽一抽,任眼泪一滴一滴打落在地板上。

    别扔下我。他轻声饮泣,妈妈,别扔下我。

    母亲双眼空洞,看不见他。只喃喃念着父亲的名字。

    失去所爱之人的江女士被抽离了魂魄。

    她很快因为长期且无理由的旷工,被她工作的超市开除。

    家里失去了唯一的进项。

    而父亲生前是坚定的潇洒生活主义者,没有购置任何保险,手头只有一份存折。

    江舫的大学资金。

    这些日子,医药费,以及雇佣搜救队的救援金,很快将这笔用于未来的资金挥霍一空。

    江舫经过计算才发现,他的学费已经没有了。

    而且,如果再没有收入的话,他们过不去乌克兰的这个冬天。

    学是上不了了。

    于是,12岁的江舫决定辍学,伪造了一份身份证明,开始了自己的打工生涯。

    江舫想,他要陪着母亲度过这最难捱的一段时间。

    等母亲振作起来之后,自己肯定还有上学的机会的。

    可江舫想不到,母亲的爱情不是热烈,不是永恒。

    而是溢出,是过剩,是永无休止的燃烧。

    很快,她迷恋上了可以麻醉自己的一切东西。

    烟,酒,违禁药品。

    江舫是在发现自己拿回家的钱始终没有一分钱被存入存折时,察觉到母亲的堕落的。

    起初,他认真劝过母亲。

    起初,母亲也是听得进劝的。

    她痛哭失声,向江舫道歉,不停诉说自己对父亲的爱,说这种爱要把她折磨疯了,说她至今都不相信父亲已经离开。

    江舫陪在她身边,和她一起掉眼泪。

    结果,这种循环并没有终止。

    母亲依旧在重复酗酒的生活。

    糟糕的生活痛苦的忏悔倾诉她无休止的爱继续沉溺。

    在旷日持久的轮回中,江舫也慢慢掉不出眼泪来了。

    他学会了藏钱。

    但母亲也学会了偷。

    他学会了将钱藏在外面,不拿回家来。

    母亲则学会了赊账,放任讨债的人找上门来,逼得江舫不得不掏出钱包。

    他们的日子,过得活像是彼此折磨,却又无法放开。

    童年的那点温暖,江舫不舍得放。

    父亲离开了,母亲变成这副样子,他又怎么能不管?

    某一天。

    因为他的脸蛋和笑容,江舫拿到了一笔不菲的小费,欢喜地拿回家去,却在刚一进门时,就踢倒了一个半空的酒瓶子。

    洗碗池里的碗碟和着呕吐物,堆积如山。

    母亲靠在沙发边上,将醒未醒,神思混沌。

    江舫忍了忍,挽起袖子,走向了洗碗池。

    然而,嗅着满屋浓烈的酒气,江舫终于是忍无可忍了。

    他将水龙头开到最大,对母亲说:妈妈,忘掉爸爸吧。

    我不希望你被酒精伤害。这个世界上,你不止拥有爸爸,还有我。

    拜托你了。

    身后没有传来任何回应。

    江舫低头继续洗刷碗筷,想留给母亲充足的时间思考。

    然而,当他清洗完碗碟,擦尽手上的水珠,回过头去时,骇然发现

    母亲阴冷冷地站在他身后,手上提着一把还带着苹果过夜的汁液的水果刀。

    母亲是个美人。

    美人披头散发,仍然是美人。

    然而,那天的母亲,状如女鬼。

    她刺耳的尖叫,和抵在他脖子上的冷锐锋芒,成功造就了江舫今后岁月里的无数次噩梦。

    明明是你害死的他,你为什么还要我忘掉他?!

    你是不是已经忘掉他了?!

    你给我记起来!记起来!

    她把儿子的头按在了案板上,抓着他的头发,用水果刀在他的侧颈上生生刻下了父亲的姓名缩写。

    只要她稍微偏向一点点、或者下手再狠一点点,江舫或许就不用再看到这样的她了。

    江舫静静伏在案板上,没有抵抗,像是在崖间等待着救援一样,等待着他的命运降临。

    可惜,并没有。

    母亲扔下了沾着新鲜血液的水果刀,紧揪着自己的头发,神经质地房内来回奔走、踱步。

    江舫慢慢爬起身来,坐在冷硬的地板上,拉过厨房用纸,将被血沾染的锁骨一点点擦拭干净。

    他想,果然还是没有用的。

    大约十分钟后,母亲竟然叼着一支烟走了过来,破天荒地领他出了门。

    在附近的街区的背阴角落里,她找到了一间没有营业牌证的华人刺青店。

    她把还在流血的江舫推了进去。

    客人阴沉着的一张俏脸,和被她推在身前的狼狈的孩子,把正在抽烟的刺青师吓了一跳。

    他问:客人,有什么需求吗?

    母亲拿烟的手哆嗦得厉害。

    她一双殷红的唇嘘出雪白的烟雾,将自己的眼前笼上一层缭绕的雾障。

    好像她这样就能彻底遮挡住自己的视线,看不见眼前江舫脖颈上的鲜血淋漓。

    他太想念他的父亲了。

    把这个名字,给他做成刺青吧。

    因为没有牌照,这里并没有那么多忌讳和规矩,给钱就做。

    刺青师见江舫没有表达异议,也不大好多问什么。

    脖子这边的神经很多。他暗示道,会很疼。

    见客人和孩子都没有什么反应,他只好开始默默地准备工具。

    江舫躺在消毒过后的床上,对一针针刺进颈部的细刃毫无反应,好像是很钝感的样子。

    刺青师轻声称赞他:勇敢的孩子。

    江舫的长睫眨了一眨,整个人显得有点木然,像是一尊漂亮的人偶:谢谢。

    那一天,正好是江舫的14岁生日。

    几日后,他的颈部还束着绷带、在餐馆里端盘子时,被一家地下赌场的二老板相中。

    两周的特训过后,江舫抚摸着眼角一滴粉色桃心形状的泪,定定看着镜中的自己。

    兔女郎很为自己的作品满意:怎么样,好看吧?

    江舫笑着回过头去,眼底的笑容真挚到有些虚伪:好看。谢谢姐姐。

    在放弃用精神救赎母亲的打算后,江舫想,至少要给她最好的生活。

    他开始从夹缝里寻找自己的生存之道。

    第58章 沙、沙、沙(二十三)

    算筹码。

    记赔率。

    发牌。

    摇骰。

    江舫将每一项工作都完成得尽善尽美。

    除了第一次上桌发牌的时候有点手抖外,江舫的敏捷思维、应变能力和完美主义足以应付一切。

    在刚刚进入赌场的上百个深夜,在家里,他经常会腾出一只手,练习单手切牌、转牌、变牌、落牌、拇指扇。

    另一只手在做饭,在洗碗,在打扫碎掉的酒瓶。

    同时,他倾听着母亲酒醉后的梦呓,听着她第千百遍地倾诉对父亲的爱意和想念。

    偶尔,母亲的梦话也有一两句是说给他的。

    她含混不清地唱着摇篮曲,哄着她幻想中的幼子。

    而江舫早已不是孩子了。

    江舫总是未语先笑的模样。

    这一副绅士优雅的表相,是他父亲一手栽培的。

    东方的美人基因综合了乌克兰的血统,自成一段风情,是赌场里一道相当值得驻足的风景。

    然而,来赌场的人都讲究运势,而且大多抱持着残缺不全的畸形观念。

    就比如说,江舫唯一一次挨打,不是因为算错了筹码,而是因为自己脖子上的那道刺青。

    由他发牌的一方赌客惨败,那五大三粗的人扑上来就打了江舫一耳光。

    理由很简单:他脖子上的那个刺青看着碍眼,从而在冥冥之中给客人带来了霉运。

    不过,这算是小概率事件。

    在江舫买来一副choker戴上后,情况就好转了许多。

    一旦江舫发到好牌,有些兴奋得老脸通红的赌徒还会欢呼着将一把把筹码塞进他工作服的口袋。

    江舫看过上万局德州.扑克,上千局老虎机。

    每天,高达千万的筹码流水一样从他指尖淌过。

    在他指尖灵活翻滚的骰子,轻易裁决着一个人的一生。

    江舫在最物欲横流的地下世界里冷眼看着世间种种。

    披头散发的钢管舞女郎在高台上褪下蕾丝内裤,用内裤扎起头发,身姿摇曳地走向今日运势最佳的赌徒,吻上他酒臭味十足的嘴唇,好换取一笔不菲的小费。

    刚才还赢了几万块、得意洋洋的赌棍,顷刻间倒赔进百万,捶打着吞噬了他一生努力的机器嘶吼哭喊。

    年迈昏聩的老赌棍,抱着一张产权证,试图向其他赌客推销兜售他仅有的房产,换取翻身的最后一点机会。

    慈眉善目的高利贷者,笑着看了看狗一样跪在地上的年轻人,摇头叹息一声,随即对身后的人挥挥手,把杀猪一样嗥叫着再给我点时间的赌客拖入封闭的小房间。

    赌徒们纷纷好奇地去看那间据说是处刑室的房间,竖着耳朵,企图品尝和细嚼别人的苦难。

    江舫埋头整理牌面,面无表情。

    他作为工作人员,去轮值打扫过那间专门给出千者和欠债者使用的处刑室。

    他在墙角扫到过被斩断的手指。

    他也擦尽了桌面上残余的鲜血。

    江舫能感觉到,自己的心在不知不觉间变硬。

    下一秒,他嘴角噙笑,拉了一手漂亮的花牌,将跑神的赌客们的注意力吸引回来。

    他博得了满堂喝彩。

    喝彩声掩过了处刑室中声嘶力竭的惨叫。

    疯狂旋转的赌场霓虹下,江舫眼角的亮粉闪烁着不熄的明光。

    像是撩人的眼波,像是细碎的眼泪。

    江舫的固定收入是每小时30刀。

    小费则不计其数。

    很快,他赚来的钱就足够支付戒酒中心和戒毒中心的高昂费用了。

    母亲被强制送去戒酒中心那天,说了很多哀求的话,以及难听的话。

    江舫没大往心里去。

    他只是在母亲上车后,独自在公寓下的台阶坐了很久。

    坐到腿稍稍发麻后,他起身回到空荡的公寓,收拾物品,叠放衣物。

    下午六点后,街灯准时亮起,透窗而入,照亮了屋内明的、暗的、一切什物。

    和路灯的嗡嗡声一道鸣响的,是阁楼上穷困潦倒的小提琴家的演奏声。

    父亲生前爱书,、杂志、插画集、漫画、科学报纸,占据了整整一面墙。

    江舫在收拾干净的床铺上仰面躺下,任窗户和书柜尖锐端方的棱光倒影落在他的脸颊上、银发上。

    他像是一束被冰结的死火,在残留着浓郁酒气的公寓里,随着颓废忧郁的伴奏,缓缓呼吸,静静小憩。

    赌场多是在晚上上班。

    在不用分神照顾母亲后,江舫又拥有了一段可供自己利用的余裕。

    江舫的学籍早已注销。

    而在回到学校后,他就不会被允准打工了。

    江舫开始在生活和工作中,探索找寻属于他的平衡之道。

    晚上,他为赌场工作。

    白天,他佩戴着自己制作的督学证,穿着赌场为他订做的一身考究的西服,随便挑选一间看着不错的学校,堂而皇之地进入随便一间教室,在教室一角坐下。

    当时,基辅州严查教育,经常会有督学不定期、不定时来各个学校巡视教学情况。

    江舫身量高挑,通身的气质沉稳优雅,毫不心虚,还在当地的教育网站上背下了许多相关资料。

    即使面容仍略显青涩,但在精心打理过发型和服饰后,再戴上一副冷感的克罗心细边方片眼镜,江舫的公务员形象还是煞有介事的。

    他甚至在他混过的某一节高中课堂上,见到了曾来赌场赌得欠了一屁股债的物理老师。

    老师不仅没有认出江舫来,还对这位年轻的督学先生脱下帽子,鞠了一躬。

    江舫微微欠身还礼。

    他觉得这很有趣。

    但这不耽误他在他伪造的巡视记录下记笔记。

    除此之外,江舫还会替一些不擅学业的大学生签到,替他们听课、记笔记、写论文。

    当赌场不轮到他上班时,他就去剧院当巡场员。

    江舫经常一边抱着胳膊欣赏《莎乐美》,一边构思某个音乐专业的学生的论文作业。

    16岁时,荷官江舫因为过硬的技术,在地下赌场拥有了自己的花名。

    Joker。

    像极了他这些年来的双面写照。

    17岁时,他接到了一单生意。

    有个到乌克兰读书的留学生,家里很是富有。

    富有到他高中几乎保持着全C的成绩勉强读完,依旧靠着父母的捐赠和一份伪造的运动员证书,进入了当地一所相当优秀的大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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