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似乎在一棵巨大的树木上,拥有过一栋建筑面积约20平米的疗伤树屋。

    房子是江舫和他的父亲与母亲一起建造的。

    房子里有吃不完的甜点、水果,有玩不尽的玩具,有看不完的书,有江舫一家人的合照,有温暖的、安全性很强的壁炉,有一张世界上最柔软的床、一床最柔软的毯子。

    在这之后,每次遇到痛苦的事情,他都会躲在这里。

    在他伤心时,天会为他下一场雨。

    雨落在木制的屋顶上,火在安全木炭上燃烧,发出舒服的白噪音。

    他在雨声和火声中安睡。

    一觉醒来,所有的痛苦都淡去了。

    江舫微微皱眉。

    这段记忆的内容,和他的逻辑相悖。

    他原本的家身在一片钢铁森林里。

    在离家几公里的地方,的确有一片森林公园。

    小时候,父亲带着母亲和他去那里野过餐。

    但自从九岁以后,他就再也没有这样的回忆了。

    他奔波在基辅的地上世界和地下世界。

    他要送母亲去戒酒和戒药中心,哪里有余裕去为自己买床和毯子?

    即使真的有这种理想中的港湾,他也无暇栖身。

    至于和父母的合照,更是无稽之谈。

    在一次酩酊大醉后,母亲烧掉了家里所有和父亲的合影。

    十岁的江舫想藏住最后一张放在钱包里的照片,也被濒临疯狂的母亲夺去。

    他只能眼睁睁看着照片连带着父亲买给他的钱包,一道被火吞噬。

    总而言之,小孩子才需要这种受了打击后、一头栽进去睡一觉,心里的伤就能自我疗愈的树屋。

    不过,这段怪异回忆的源头,并不难找。

    只稍想一想,江舫银色的眸光略微一低,一段暖意便攀上了心头。

    有一个人,拿到了他的记忆之书后,想为他捏造一段温暖的回忆。

    那段他盖着世界上最柔软的毯子、睡在世界上最柔软的床上的虚假记忆,是温柔的铅灰色。

    颜色像极了南舟这些日子画素描时的铅笔。

    江舫的心尖被这一点温暖灼到。

    隐藏在暖意后的微微刺痛,让他几乎有些心慌。

    为了掩饰心底那近乎失控地吻着他的心的情愫,江舫故意摆出不在乎的姿态,笑问:还说没有偷看?

    南舟轻轻叹了一口气。

    还是没瞒过去。

    看来,这本书并不会吸纳和同化本不属于原主人的记忆。

    于是,他诚实道:我没有偷看。

    我是用目录找到了你九岁的位置,用笔挑着空白的地方写的。你的其他故事,我有好好挡着,一眼都没有看。

    江舫没想到,越是和南舟说话,心里越是抑制不住地喜欢。

    情到临头,他就是无法承认自己喜欢一个人。

    因此他甚至有些控制不住地开始挑那个美好故事的刺:怎么会有人在树屋里点火?

    南舟:我说过,那是安全的壁炉和木炭。还强调了两次。

    江舫:甜点和水果,是你想吃吧。

    南舟:嗯。那样很幸福。

    江舫:一个人伤心的时候,天不会专门为他下雨的。而且,下了雨,树屋会发潮。

    南舟:我知道。但下雨的声音会让人心情安静。我想让你的故事里下雨,它就要下雨。

    江舫失笑:那是童话,不是现实。

    南舟:我知道。

    南舟:可我想给你童话。

    江舫哑然。

    他半笑半认真地揉了揉他的脑袋:你是怎么长的啊。

    那样孤独、绝望、污黑、没有尽头的泥潭里,为什么会开出这样一朵温柔的花?

    南舟则拿出他一贯的十足认真,答道:一天天长的。

    南舟想了想,结合自身的经验,又说:童话故事,有些是假的,有些说不定是真的。你要是不相信,它就永远不可能是真的了。

    江舫用心注视着南舟眼下的那枚泪痣。

    他以前曾经相信过、后面又拒绝去相信的童话,现在就活生生站在他的眼前。

    脸颊温热,眼里有光。

    江舫终于重新真心地笑了。

    好,我相信。

    木房子的回忆被自动修正,逐渐从江舫的记忆中抹去。

    但这一点温暖却驻在了他的心尖。

    有了实体似的,毛茸茸,暖乎乎地蹭着他。

    像是一只家猫。

    突然,书架迷宫内,那个独腿锡兵歪歪斜斜地从书架上方探出了头来。

    它恼羞成怒道:请让你们的朋友好好出来,不要再藏了!我向她解释说游戏结束了,可她不听我的话!

    南舟这才发现,李银航迟迟没有出来。

    在这种时候,她相当惜命。

    不是来自队友的安全保证,她全当是假的。

    尽管身后大头皮靴的追击声已然消失,她仍是一个字都不信那锡兵的话,自顾自地在书架间动若脱兔地穿梭隐藏。

    独腿锡兵靠着一条腿,愣是追不上她。

    经过长时间的休息,南舟的精神也缓过来了不少。

    他站起身来,叮嘱江舫看好门后,迈步准备朝书架迷宫内部进发。

    在和江舫擦肩时,他不慎碰到了他的肩膀。

    稍有出神的江舫没能握住书,书本啪的一声落在了地上。

    江舫示意自己会去捡,让南舟先去。

    于是南舟快步向书架深处走去。

    江舫手中的书是书脊先落地。

    书正面朝着上方,翻开了一页。

    上面还残存着一些未曾彻底消失的文字。

    江舫正打算弯腰去捡时,看到上面隐隐绰绰的字后,眉心不由一凝。

    【老大,我们什么都能听你的,但是放他出来,不可能。】

    【他是个boss,老大,你不能因为他长了张人脸,就把他当成人吧?】

    【他现在在你的背包里,当然什么都是你说了算啊。干嘛非得把他放出来?这样最安全了。】

    【老大,你有什么把握,能完全保证他不伤害我们?】

    【天地良心,老大,我跟你保证,我根本就没玩过《永昼》,也没杀过他,可他是公认致死率最高的副本boss,这是谁都知道的事情。老大,别难为我们行吗,你难道要我们相信他会对我们玩家抱有善意吗?】

    【江舫听到队员们的集体抗议,沉默并思索着。】

    【他说:那就再过一段时间,再放他出来。】

    江舫垂下银色眼睫,将那本书拾起,捏住书缝,牢牢控制在手里。

    仿佛那是一段他也不忍回顾的过往。

    第92章 脑侵(五)

    江舫不用继续看下去,就知道接下来的故事情节。

    因为曾把南极星带入《永昼》,因而从《永昼》里带出南舟时,顺利得一如江舫的预料。

    而事后,所有队员都不支持把南舟从仓库里放出来,也并不出江舫的预料。

    他们的担忧是有道理的。

    如果他还是漫画中的南舟,是那个为了保护家人而战的青年,没有多少人会像现在这样猜忌他。

    如果这些被意外困在游戏里的玩家不会死,大家可能也挺乐意和这样一个虚拟人物玩一玩朋友游戏,刷一刷好感值。

    但南舟的世界,被另一个世界强势侵染过。

    他接收到的情绪,尽是负面和恶意。

    大家不能分辨,南舟此时表现出来的正常,究竟是伪装,还是真实。

    更何况,江舫带领的这些玩家里,有两个人曾玩过《永昼》副本。

    一个被南舟亲手拧过脖子,一个被一群光魅袭击,咬死当场。

    现在,他们的意识无法离开这个游戏。

    没人愿意每天在生死关头徘徊时,身后还跟着一个难以控制、喜怒难测的人形兵器。

    这把兵器再漂亮,也是闪着殷红血光的。

    大家带他出来,是为了过关。

    放他出来,又是为了什么?

    收boss作小弟?交朋友?

    那只是玩笑话,怎么当得真?

    江舫知道,从理智上说,队友的判断都是保守且正确的。

    但正确的事情,有的时候,他不高兴做。

    每结束一个副本,冥冥中存在着的怪异力量都会随机将他们扔回休息点,提供给他们半天到三天不等的休息时间。

    江舫感觉,那股力量,像是在利用他们,进行某种测试。

    只是彼时的他们,为了活下去,只能做一群疲于奔命的小白鼠。

    从《永昼》内成功出来的第二天。

    是夜。

    在失却繁华与人迹的空城锈都的一处宾馆内,小白鼠们分房而居,惶惶地等待着不知何时会发生的下一次传送。

    江舫选了间大床房,独自住了进去。

    黄昏时分,他将在背包中足足呆了一日一夜的南舟私自放了出来。

    被放出来时,南舟竟然蜷身睡着了。

    他额头被汗湿得厉害,几绺黑发乱糟糟地贴在额前,更显得他皮肤雪白,眉眼鲜明。

    落在柔软的床垫上时,身下轻微的回弹感,让他恍惚的精神逐渐清醒过来。

    他从床上坐起,带着汗雾的眼睫一动一动的。

    没睡醒的样子。

    江舫坐在床边微微笑着看他,直到将南舟的意识看得一点点清醒过来。

    少顷,南舟开口了:你让我出来了?

    他清冷冷的声音带着点没睡醒的、迟钝的温柔。

    江舫:嗯。

    南舟低头,扯着掌下的被子。

    江舫:怎么不说话了?

    南舟注视着他,默默摇头:不想听你讲话。

    可以说把赌气诠释得很可爱了。

    江舫嘴角温和地一翘,并不意外道:你听到了,是不是?

    他早就猜到了,背包里的南舟,是有可能听得见、看得见外面发生的一切的。

    所以,除非他们真的下定决心,要在这小小的一个背包格里困南舟一生,关他关得越久,南舟越会发疯。

    这不是江舫愿意看到的。

    南舟在他手里,要发挥更大的作用。

    江舫曾经好奇过,自己为什么在第一次见到南舟时,没有走向他,和他攀谈,和他拥抱。

    在南舟孤独时,他送给他苹果树和南极星,却不肯将自己的一点温情当面赠与他。

    后来,他想清楚了。

    因为他是江舫。

    江舫是拒绝和恐惧一切亲密关系的利己主义者。

    人际交往在他这里的通常意义,只是为了从对方身上获得些什么。

    江舫记忆里的南舟,是独属于他精神上的一点净土。

    因为不舍得玷污,他才会下意识远离南舟。

    现在,因为游戏的错误和崩溃,他不得不和南舟建立起一段新的关系了。

    所以,江舫拿出了他的惯性思维。

    利用和被利用,控制和被控制。

    这种相处方式,才能让江舫感到一点安全。

    当心思发生变化时,江舫的笑容也调整到了他最擅长的角度。

    那是最让人舒服的,也最虚假的温暖和完美:我的队友是有些谨慎过头了。但我还用得着他们,所以请你不要介意吧。

    南舟陈述事实:他们不相信我。

    江舫:你需要一个机会,他们会喜欢你的。没有人会不喜欢你。

    南舟直白地看向他的眼睛:你呢?

    江舫一怔:我

    好在他表情管理一流,很快便从善如流地微笑道:当然。

    南舟:我以为你也不喜欢我,才要关着我。

    江舫温和地偷换概念:有的时候,喜欢一个人,才要关住他。

    南舟眨眨眼睛,坦诚地表达疑惑:我不懂。

    江舫不大习惯和人讨论喜欢的话题。

    这容易让他回想起自己满口谈爱的母亲。

    他笼统道:以后你就会懂的。

    江舫向南舟讲解了如何帮助他讨人喜欢的计划。

    计划很简单。

    在某一个危险的副本场合,江舫会适当地放出南舟,让他有机会救大家一命。

    当然,有一部分内容,江舫没有对南舟谈起。

    人的信任和同理心,都是可以用来计算的筹码。

    当信任值积攒够了,南舟自然有获得自由的机会。

    南舟毕竟是个彻彻底底的人形,和大家相处的时间久了,模糊了次元的界限,大家也会对他产生共情。

    简要讲述过自己的计划后,南舟同意了。

    他认为这是合理的交换。

    只是在获得信任之前,他都需要呆在江舫的背包里了。

    江舫向他承诺,只有他们两个人的时候,他会放南舟出来。

    南舟很乖地点头:嗯。

    看他答应得这样轻易,江舫几乎有点想去叩叩他的脑袋。

    他半玩笑半认真道:就这么相信我?

    南舟:嗯。你是朋友。

    江舫:那些玩家,就没有一个说过要当你的朋友?

    南舟:有。

    南舟:可你是第一个带我出来的人。

    南舟:他们都没有做到,你做到了。

    南舟:所以,你是不一样的。我很喜欢你。

    江舫:

    他觉得南舟是一种格外奇怪的生物。

    他走过许多人一辈子也未见得走过的长路,见过许多人一辈子也没见过的人。

    大多数人从自诩成熟开始,就喜欢用话术包装自己,把自己武装成礼貌、委婉的样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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