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候不早,谢渺原本要陪巧姑等哥哥,巧姑怎么好再麻烦她,只道小食摊摊主是熟人,叫她们安心离开。

    街上行人渐少,灯树仍千光照。借着光,七纵八横的弄堂也隐约可见人影。

    揽霞举目四望,哪怕手里已经拿着一盏花灯、一串糖葫芦,还有一盒九连环,仍饶有兴致地搜罗新鲜玩意儿。

    她冷不丁地刹住脚步,迟疑地道:“小姐,那边巷子里的可是二小姐?”

    谢渺顺着她的视线望去,见不远处的巷子里有两人对面站立,一高一矮,从侧影看,分明是一男一女。

    那女子的裙摆披露一角,赪霞色缀花鸟枝纹的图案,精致昳丽,如崔夕宁今日装扮一致。

    三人甚为默契地同时噤声。

    巷子里的二人不知说到什么,男子递了样东西过去,女子推拒一番便收进袖笼,仰头凝视男子,很是亲密依恋的模样。

    谢渺猜到了男子的身份,恐怕就是与崔夕宁相恋的那名秀才。她不欲多事,正打算悄悄离开,肩膀被人在身后猛地一拍。

    “谢渺。”周念南疏懒的声音在耳畔响起,不轻不重地往四周蔓延,“你傻站在这里做什么,当望灯石吗?”

    第26章

    长街明明嘈杂纷扰, 周念南的这一声却异常贯耳。巷中女子身形慌乱,与男子齐齐退进阴影深处。

    谢渺适时地回身,往旁边挪了挪, 挡住巷口风景, “周三公子。”

    周念南手提一盏琉璃珠子灯, 上绘仙女幔舞, 姿态蹁跹, 宛若惊鸿。琉璃珠折射出七彩光耀,恰好投到谢渺的脸上。

    谢渺被晃花了眼,正待抬手去遮, 周念南已将灯移开放低。

    “你怎么一个人在这里,崔二呢?”他问。

    这人当真是,一天不问崔慕礼就闲得慌。

    谢渺忍住翻白眼的冲动,假笑道:“崔表哥要是知道周三公子如此‘关心’他, 想必会受宠若惊呢。只可惜我不是崔表哥的贴身小厮, 不然定会将他的衣食住行一一记录下来, 详细禀告给你。”

    周念南听出她话里揶揄, 意外的没有生气, “问顺嘴了而已……你要回去了?”

    谢渺点头。

    周念南见她身边就带着两个丫鬟, 取笑道:“你倒是胆子大得很,这样人多的地方,连个护卫都不带。”

    谢渺觑他一眼,他身后照例跟着左青左蓝,暗处肯定只多不少。

    “周三公子说笑了。”她平静道:“我是什么身份,如何能跟你比?”

    说完不等他回话, 转身便走。

    周念南被她堵得一噎, 类似的话他往常说过不少, 但从她口中复述,怎就让人觉得不舒服呢?

    他将那股子莫名其妙的闷燥撇到一边,不着痕迹的往巷子瞟了瞟,提步追上谢渺,“喂,谢渺,既然遇上了,我就发发善心,护卫你的安全……”

    不多时便到了京街口,崔府马车并排停驻,几抹熟悉的身影正往马车聚拢。

    周念南没瞧见崔慕礼,便不打算上前寒暄,正想转回自家马车,眼神又在一丛丛的人影里溜过,滑到谢渺空荡荡的双手上。

    他不客气地问:“你今年怎么混得这么差,连盏花灯都没捞上?”

    往年的花灯,都是她沾崔府小姐们的光,从崔慕礼那里求来的。今年嘛……不求,自然什么都没有。

    谢渺不打算跟他细说,轻哼道:“大齐哪条律例规定,上元节必须要人手一盏花灯才行?”

    周念南问:“别人都有,独你没有,你不觉得丢脸?”

    她满不在乎地道:“小孩子的脸皮才一戳就破。”像她这种活了两世的大人,如何能为这点小事而感到丢脸?

    周念南越听越稀奇,见她小脸玉莹莹地仰着,鬼使神差地伸出手,“我来瞧瞧,你脸皮到底有多厚。”

    两指在她左脸颊轻轻掐了把,指尖顿时触及凝脂,冰凉细腻,滑嫩的像是一块豆腐。

    谢渺没料到他有如此动作,愣了半瞬后才回过神,想也不想就狠狠拍落他的手掌。

    周念南敏捷地缩回手,识相地退后几步,偏嘴里还不怕死地挑衅,“嗯……确实比旁人的脸皮要厚上不少。”

    少女的肌肤本就细嫩,饶是他控制力道,白净的脸颊仍被掐出一抹红痕。谢渺不自知,反复用袖子擦拭,冷着脸瞪他,“周三公子,你念得四书五经都喂狗肚子里去了吗?!”

    男女授受不亲,知不知道,知不知道啊?!

    周念南装作没看见她的愤怒,慢悠悠地道:“我们周家是武将世家,书念得少,不拘小节。”

    谢渺被他的无耻气倒,懒得跟他再多话,扭过头便要走,袖子却被人一扯,接着手里被塞进一柄琉璃珠子灯。

    “喏,灯送你了。”

    谢渺反手便要塞回去,但周念南跃身掠出好几丈远,眨眼已不见踪影。

    珠子灯沉甸甸地坠在手心,谢渺想赌气扔掉,又有些迟疑。

    无他,这盏灯太漂亮了。

    正苦恼灯的去留,拂绿和揽霞忽然恭敬喊了一声,“二公子。”

    崔慕礼自暗处徐徐而出,月牙白的衣裳被灯辉染上煦色。他右手执羊皮纸灯,笑容浅显,暖意却未达眼底,“表妹逛得可尽兴?”

    “嗯,还行。”谢渺敷衍了事,“时候不早,该回去了。”

    “的确。”崔慕礼朝她走近,每动一步,羊皮纸灯的同心结流苏便跟着晃一下。待走到谢渺身边,他递出手,“拿着。”

    谢渺:???

    崔慕礼道:“其他人都有。”

    谢渺连忙拒绝:“我就不用了。”

    崔慕礼的目光停在她被掐红的左颊,“所以,收了念南的灯,便不要我的了?”

    语调平静如斯,偏又暗藏指控,隐隐散发危险气息。

    谢渺熟悉他的脾性,知晓他此刻定是心有不悦,按理说她应该识相,顺着他的毛摸便是,但她偏偏生出反骨,想跟他对着干。

    于是认真地点头,“凡事有先来后到,灯,一盏足矣。”

    是吗。

    他淡淡扫过那盏华丽的琉璃灯,未几,抛却平日里的守礼,以不容拒绝的姿态,将羊皮灯塞进她的手心。

    “我要送,你便必须得收。”

    *

    谢渺做了个梦。

    梦里她坐在一张圆桌前,周念南哼哧哼哧地搬来一头烤乳猪,得意洋洋地道:“谢渺,你家里那么穷,肯定没有吃饱过。来来来,我大发慈悲,请你吃一顿烤乳猪,保准你吃得满嘴流油,唇齿留香。”

    谢渺不想吃,拧着身子要跑,被他恶狠狠地按着肩膀坐下。

    “快吃!吃完了才能走!”

    谢渺抵抗不过,含泪吃下两大碗猪肉,正腻得慌时,崔慕礼又领人扛来一头烤全羊。

    “谢表妹,你吃了念南的烤乳猪,便不能厚此薄彼,也要吃我的烤全羊。”

    谢渺哭着摇头,崔慕礼视若无睹,撕下一只羊腿,亲自送到她嘴边,彬彬有礼又强势地道:“我要你吃,你便必须得吃。”

    ……

    谢渺猛地从床上坐起身,两手捂着耳朵摇头,嘴里不断嗫嚅着:“我不吃,我吃不下了,我不要吃!”

    外间的拂绿听到声音,急忙进来,“小姐,您梦魇了吗?”

    可不是吗。

    谢渺摸了摸满头大汗,有气无力地道:“我要沐浴。”

    一抬眼却看到摆在柜子上的两盏灯,立马气不打一处来,伸手嚷嚷,“将那两盏灯都扔了!扔得越远越好!”

    拂绿有些迟疑,“小姐,真要扔?”那可是周三公子和二公子送得,精巧别致,该要不少银子呢。

    “扔!”谢渺磨了磨后槽牙,恨恨道:“再也不要让我瞧见它们。”

    拂绿道她一时犯别扭,没有扔掉灯,只偷偷将它们藏进箱笼。

    梳洗完毕后,谢渺到书房念经,还未念到半本,拂绿来报,说是崔夕宁来拜访。

    昨日回来,谢渺已经叮嘱过揽霞与拂绿,谁都不许透漏此事相关风声。两名丫鬟虽牢记小姐忠告,此时见崔夕宁上门,眼里总归多了几分好奇打量。

    谢渺屏退丫鬟,与崔夕宁在书房说话。

    崔夕宁坐在窗边,手捧茶盏,眼神闪烁,欲言又止,“谢渺,你昨日……昨日玩得可开心?”

    “还行。”谢渺反问:“你呢?”

    崔夕宁挤出笑容,“还好。”

    往常两人闲聊,还能得些趣味,今日因她心神不宁,两人干巴巴说了几句话,僵硬又客套。

    谢渺突发奇想地问:“我给你念段经文可好?”

    崔夕宁点头。

    谢渺给她念了一段《心经》,“受想行识,亦复如是。舍利子,是诸法空相,不生不灭,不垢不净,不增不减……”1

    谢渺双手合十,面容虔诚,声音轻而舒缓,如山涧一泓潺潺溪水,叫人心绪逐渐清明。

    一轮念闭,谢渺抬眸,望向不再浮躁的崔夕宁。都到这份上了,再遮遮掩掩,反而显得忸怩。

    她打开天窗说亮话,“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崔夕宁身子倏然一颤:谢渺看到了,果然看到了……她目光忧惧,双唇开开合合,半个字都挤不出来。

    谢渺放下经书,竟还有心情执起一枚果脯,放进嘴里细细品尝。舌尖滋味,先酸后甜,倒与她们这些少女的人生截然不同。

    她喝了口茶,轻飘飘地道:“你既然找我,必然要说出点东西,才好叫我帮你隐瞒,不是吗?”

    崔夕宁强迫自己对上她的眼,试图从中解读出情绪。鄙夷、嘲弄、指责、奚落……没有,通通没有。她乌亮的双眸异常平静,像未曾与风相遇的湖面,除去夺人的光彩,再无一丝波澜。

    她没有看不起自己。

    察觉到这个意外的事实,崔夕宁的心便轻盈了几分,斟酌着,缓慢地道:“他是个极好极好的人。”

    谢渺凉凉地道:“何谓好?是相貌好,人品好,学问好,还是家世好,德行好?”

    “红颜不过枯骨,朱阁终成荒场,我中意他,仅仅是因他有一颗赤子之心,”想到意中人,崔夕宁眼神转柔,不自觉地弯起唇角,“他待我极好极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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