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慕礼看出她的纠结,坦然道:“父亲思恋她,恳请祖父上门提亲,终是如愿以偿,只可惜……”

    谢渺高高竖起耳朵,嗯?只可惜什么?

    崔慕礼叹了声,“不提也罢。”

    谢渺:……说话说一半,真好。

    崔慕礼转而说起其他,“我母亲身体不好,常年待在屋里,生下夕珺后更是长卧病榻,我或夕珺都甚少与她相处。”

    谢渺干巴巴地道:“哦。”

    崔慕礼道:“说起来,母亲进府后,二房倒是比以往热闹许多。”

    谢渺知他口里的母亲是指“谢氏”,想了想,道:“你或许不知,姑母的生母,我亲祖母亦是早逝,如今这位谢家老夫人是亲祖母的庶妹。”

    崔慕礼“讶异”:“竟是如此?”

    “嗯。”谢渺道:“然而继祖母为人锱铢必较,姑母与我父亲幼时没少受她刁难,待姑母长大,嫁进崔府后,见到你与夕珺,便如见到曾经的她与兄长。这些年你定能察觉,姑母平日虽不假辞色,但心地善良,待你与夕珺没有半分作伪,皆因为她小时候吃过这样的苦,所以不想你们再受磨难。”

    崔慕礼道:“母亲与她继母截然不同。”

    谢渺点头,道:“慕晟出生后,姑父和姑母或许分了些神,但你要相信,慕晟绝不会替你和夕珺带来麻烦。”

    她言辞恳切,一心为谢氏说话,全然不提自己也曾受到继祖母苛刻,不提小谢渺曾遭遇的不公与磨难,不提在黑暗中的惶恐与眼泪,仿佛她天生坚强,天生不用抚慰。

    崔慕礼微抿薄唇,长眸黯落。

    他从前怎会那般理所当然,以为矫揉造作便是急功近利,毫无耐心去探渊索珠?

    “我知晓你在担心夕珺。”他道:“我会好好开解她,莫对慕笙怀有芥蒂。”

    谢渺十分满意,跟聪明人说话就是简单。

    “阿渺更喜欢男孩还是女孩?”他忽然问。

    他问得猝不及防,直叫谢渺身形陡顿,从头至脚麻成一片。

    崔慕礼先她半步,没有察觉异常,继续道:“我看你极喜欢五弟,想必将来——”

    “崔慕礼。”她道:“你住嘴。”

    崔慕礼回身,长眉轻拢,“阿渺?”

    秾俊的脸庞难掩疑惑,夹杂着不掩饰的关怀。

    谢渺动了动唇,喉间发不出半点声响。

    他懂什么呢?

    他对前世一无所知,甚至,他都不是他。

    前世的崔慕礼待她疏冷客套,即便成了亲,亦保持不远不近的距离,从未将她放到心上。而今生的他,自初时的不以为意,到循序渐进的关切,数次的慷慨解囊,即使被扇耳光,被严词拒绝后,仍不计前嫌,帮她解决了孟远棠……

    就在刚刚,他们还心平气和地闲话了几句。

    他是崔慕礼,却非她记忆中那个权倾朝野、疏怠妻子、另有所爱的崔慕礼。

    刹那间,她有种时光错位、漂浮在空中的晕眩感。眼前忽而是前世平静无波的他,忽而是面前蹙眉关怀的他,往事纷沓袭来,悲欢离合也好,喜怒哀乐也罢,一幅幅画面显现,又迅速支离破碎。

    该如何计较?她不无悲哀地想,他们分明是两个人。

    空气被突如其来的沉郁挤得稀薄,崔慕礼莫名感到呼吸困难。

    出了何事?

    他欲探向她的额头,被她飞快地躲开。

    她已恢复理智,“我没事。”

    不知不觉间,两人已走到尚清湖畔,谢渺环目四顾,碧湖秋色,宁静安和。

    她问:“还记得这里吗?”

    崔慕礼当然记得,一年前,他与念南撞见她坐在此处喂鱼,栏杆因年久失修断裂,害得她翻身落湖。彼时他们对她心持偏见,头也不回地转身离开。谁能料到,仅仅三百多个日夜后,他们会不谋而合地思恋她?

    他想解释:“阿渺,当初是我浅薄,不知——”

    “崔慕礼。”她苍白着脸,朝他笑,“我们就此和解吧。”

    崔慕礼怔住,“和解?”

    谢渺道:“对,今后谁都别再提旧事,前尘过往一笔勾销。”

    他听懂了,心口某处徐徐开出朵花。

    他以为这是重新启程,于是道:“君子一诺,金玉不移。”

    她认为这是落下帷幕,跟着道:“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她想通了,不该转移怨愤,记恨一个还未犯错,茫然不觉的人。出家在即,是时候摆脱前尘,了无牵挂地离开。

    *

    过了几日,刑部的官吏们发现,崔郎中在重伤未愈便被迫复工的情况下,不仅未心生埋怨,反倒面若春风,意气飞扬。

    ?

    罗必禹私下嘀咕:才有点成绩便不胜欣忭,哼,毕竟年轻,平时看着宠辱不惊,内里还是嫩了些!

    因此,罗必禹愈加心安理得地指使崔慕礼干活,崔慕礼则奉命唯谨。

    关于红河谷灾银一案,无论是宁德将军邹远道伙同陇西郡守姚天罡、匪首章见虎监守自盗,亦或是兵部尚书王永奇奉命查案,却与叔父王科易将一百万两灾银中饱私囊,两件案子均查得水落石出,铁证凿凿如山。

    至此,除去崔慕礼、罗必禹、谢渺与当事人吕香禾,无人知晓被掩埋在红河谷灾银案下,两江总督曲子铭所犯的累累罪行。

    暂时而已。

    不说崔慕礼已应诺谢渺,哪怕为邹远道和吕香禾,为被曲子铭祸害残杀的其他女子,他都会竭力搜寻当年证据,帮受害者们讨回公道。

    随着承宣帝回到京城,秋狩期间发生的事情亦如絮缕般,无孔不入地钻遍大街小巷。

    茶馆里,堂上坐着粗布长衫的说书先生,堂下坐着形形色色,有男有女的茶客们。

    说书先生手握折扇,说得口沫横飞,“却说风和日丽,天朗气清,圣人打马来到孤山脚下,他昨日在此见过一只雪狐,当夜便有仙人临梦,称其乃尧昀仙人下凡历劫,若能得圣上一世庇护,待来日功德圆满返回天庭,必会佑大齐百年富宁顺遂……”

    “圣人醒后,马不停蹄地追寻雪狐踪迹,跟着脚印深入山林,苦苦搜索三个时辰后,忽见眼前白影一闪而过。”

    “只见瀑布傍山,缥缈如仙境处,雪狐逸然而立。圣人大喜过望,忙亲自追捕,岂料刚下马,山中便传来一阵震天吼叫,一只黑熊缓缓从暗处显现!”

    “那黑熊膘肥体壮,身高九尺,双目染红光,熊蹯似巨斧,利齿流涎,张嘴便能吞下一名成年男子!”

    “侍卫们连忙护在圣人周围,有人上前与黑熊搏斗,不料被它一掌扇飞,脑浆崩得到处都是!其余人锲而不舍地冲上去,有被它拦腰咬成两截,也有被啮断手脚的,肠子鲜血流得满地都是。侍卫们节节败退,眼看那黑熊要扑向圣人,酿成大祸之际!”

    说到紧要关头,说书先生故意停顿片刻,茶客们屏息凝气,又听他语调激昂,抑扬顿挫道:“说时迟那时快,一名俊美青年从天而降,手持宝剑,勇猛果断地奔向黑熊。”

    “他身形翩若惊鸿,出招灵巧敏捷,手中剑光凛凛,与那黑熊纠缠得难舍难分,半刻钟后,他凭借一己之力,将黑熊耍得精疲力尽,最后趁其不备,持剑刺进它的胸口,将它——”说书先生豁然起身,以扇作剑,奋力往虚空一刺,“一招击杀!”

    众人悬到半空中的心脏倏然归回,不由爆发出一阵喝彩,“好!精彩!”

    说书先生很满意此番氛围,不紧不慢地端起茶杯,喝茶润嗓。

    有人急不可耐地问:“吴大兆,你快些说,这名青年是何人?”

    说书先生展开扇子,故作风度地摇了摇,“说起此人,想必各位都不陌生,他正是定远侯周斯辰的次子,往日只会斗鸡走狗的周家三公子,周念南是也!”

    此言一出,人群哗然,议论纷纷!

    “周三公子周念南?”

    “竟是他!”

    “我早就说过,虎父无犬子,定远侯府世代英勇,岂会生出废物来?”

    “就是!我听说他兄长八岁便已跟着侯爷参军,他虽然养在京城,却也非酒囊饭桶,明面上玩世不恭,私底下勤奋刻苦的很!”

    “哎呀,定远侯府不愧是我大齐的功臣,不仅维稳北疆,更能舍身护天子,佩服,佩服!”

    小茶馆内,溢美之词,不绝于口。

    说书先生清了清嗓子,双手一伸,示意大家安静,“既然聊到定远侯府,在下就为大家再说几件定远侯年轻的事,便从他十四岁时,以仅仅五千精兵,对阵北狄两万军队,以少胜多的费阳坡战事说起……”

    第93章

    不仅宫外对此津津乐道, 就连宫内也四处可闻“周三公子扑杀野熊,奋不顾身救天子”的英勇事迹。

    一时间,全京城都默契地摘去周念南身上“纨绔不堪”“游手好闲”“不学无术”的印象, 在他脑门定上“前途无量”四个大字。

    ……

    崔慕礼跟着罗必禹进宫面圣, 听得罗必禹不屑道:“哼, 杀了头熊而已,有什么了不起的,我老家的乡下, 有名十六岁的采药少年,在山上偶遇一只吊晴白额虎,那虎足有他三倍大, 他却赤手空拳将白虎打死, 拖回家加餐去了。”

    崔慕礼了然,“原来罗大人是武松的同乡。”

    罗必禹横了他一眼,气得胡子直翘。他差点忘了,这小子跟定远侯府的三公子是一丘之貉,均是出身矜贵之流!

    话不投机半句多,话不投机半句多!

    待二人受召进入御书房,只见里头已跪了好几名紫袍官员,承宣帝身着明黄色龙袍坐在案后, 面容深沉,难以捉摸。

    二人忙恭敬行礼,承宣帝抬了抬手,道:“你们俩站着说话。”

    罗必禹挺直腰板, 也不走远, 偏靠着那几名跪着的官员站。

    跪着的官员们:面上无所动, 心里呵呵呵呵呵呵呵呵呵!

    承宣帝掩唇咳了几眼, 端起茶盏悠悠品茗,目光淡扫过几人。

    “段修澹,将你们方才所言,当着罗卿的面再重复一遍。”承宣帝道。

    跪在下首的户部尚书段修澹咬咬牙,拱手道:“回圣上,臣等是说,王大人为官二十余载,兢兢业业,急吏缓民,从未传出半点秽闻,乃大齐不可多得的骨鲠之臣。关于他知情不举,反而侵占百万两灾银一事,臣等认为,其中定有隐情——”

    话未说完,罗必禹便找准时机,从鼻子里重重哼出一声,“段大人的意思是,我们刑部是无中生有,故意颠倒黑白,污蔑了王永奇?”

    段修澹道:“非也,臣等的意思是——”

    罗必禹飞快地道:“你的意思,你的意思是天还是地?能抵得过本官手中的如山铁证?”

    段修澹一噎,换了种方式,“罗大人,本官知道你与王大人素有间隙,对他心有不满,然而——”

    罗必禹再度截断他的话,咄咄逼人地道:“段大人,本官听闻你与那王永奇相交多年,私下情深友于,你在罪证确凿的情况下仍睁着眼睛说瞎话,要替他讨什么公道,本官是否能合理怀疑,你与他牵涉甚深,正是担心皮之不存,毛将焉附,故而冒着危险,也要替他辩解?”

    他三言两语就将段修澹与王永奇打成一派,从上谏的本意,变为替同伙脱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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