乔木点头,“是,药苦,柿饼甜,您多少用点吧。”

    崔慕礼捻了小块进嘴,嚼了嚼,舌尖尝不出任何味道。

    不知从何时起,他分辨不出苦,亦分辨不出甜。

    人生五味,酸甜苦辣咸,本该缺一不可。但之于他,天地既已失色,味同嚼蜡又如何?

    他仍用完整整一碟柿饼。

    这是阿渺的心意。

    他不会再辜负她的心意,绝对不会。

    第112章

    一切都在陷入僵持。

    谢渺如愿住进清心庵, 却因人暗地阻拦,无法剃度出家。

    周念南终于得到皇后应许,却因帝后身体抱恙, 无法求得赐婚圣旨。

    至于崔慕礼……所思所虑过多, 不提也罢。

    但无论如何, 生活总得继续。

    病休已结束,崔慕礼返回刑部复工。罗必禹生性苛刻,本对他三天两头的请休不满,然见到他半死不活的样子后,竟也生出纳罕同情。

    这小子往日总是气定神闲,似乎天塌下来都能无动于衷。哪怕前段时间受伤, 也是展眼舒眉,一副好事将近的模样。如今却没精没彩, 面无人色,走一步便咳三咳, 显然是心境遭受重创所至……

    稀奇!古怪!这等天之骄子, 也有吃瘪的时候?

    罗必禹摁着心底那丁点的幸灾乐祸, 板着脸道:“既然身有不适,那就等好些再来,我刑部又不是缺你便不能干活!”

    ……

    刑部其余围观的官吏暗暗腹诽:也不知昨儿个还在骂崔郎中借病偷懒耍滑的人是谁?

    面对罗必禹的口是心非,崔慕礼拱手淡笑,“回罗大人, 下官无碍。”

    不领情拉倒!

    罗必禹语气顿变,道:“那还站在这里做什么?赶紧去干活!瞧瞧你案上的卷宗都积压多少了!”

    待他甩袖离开, 其余同僚围着崔慕礼关心一番, 不久后又各自散去, 专注于手头公务。

    崔慕礼亦是。

    他坐在堆满公文, 周遭忙碌,无人闲暇分心的环境中,方能寻获一丝安宁。他日旰忘食,直至隔日朱启亮睡眼松懈地上衙,见他仍坐在原处,分明是彻夜未归。

    朱启亮劝道:“崔郎中,公务虽重要,身体却是根本,你不妨先回去休息,养好精神再来。”

    崔慕礼道:“好,我看完手头的卷宗便走。”

    一看便又到了午时。

    崔慕礼总算舍得离开,只不过刚出刑部,便见沉杨焦急来报,“公子,夕珺小姐出事了!”

    *

    时间拨回一个时辰之前。

    崔夕珺与苏盼雁约着去仙倚楼听戏,仙倚楼是京内最有名的戏楼,里面名角儿济济,戏风敞亮,许多官家的夫人小姐都爱到此听戏。

    今日演得是豫剧《穆桂英挂帅》。

    戏台上,扮演穆桂英的女子面着浓墨重彩,五官英美,扮相华丽。杏核眼坚韧剔亮,身姿端劲,行腔酣畅,抑扬有度地声声唱道:“老太君为国要尽忠,她命我挂帅去征东。穆桂英我懒掌这招讨印……”1

    戏台下,零星的观众们听得津津有味。

    她们均是生在闺阁的贵女,平日读女四书,接受三从四德的教导。然而这并不妨碍她们推崇英雄,尤其是《杨门女将》中那群英姿飒爽,巾帼不让须眉的女中豪杰。

    崔夕珺尤为喜欢穆桂英,她本是不受拘束的山寨女霸王,与英俊的杨宗保不打不相识,二人因降龙木而结成姻缘,随后她夫唱妇随,跟着杨宗保上阵杀敌,夫妻同心,共破辽兵……

    于爱情,他们二人是欢喜冤家,心心相印。于国家大义,他们二人携手并进,保家卫国,荡气回肠!

    说起杨宗保,崔夕珺便忍不住联想到一人。

    周三公子。

    他与杨宗保一般,均是出身武将世家,英俊潇洒的少年郎。从前别人笑他纨绔,她却暗暗坚信,只要他想,便能干出惊天动地的一番事业。

    事实证明她想的没错。

    周三公子进宫当差后,褪去顽劣,崭露头角,短短半年多已有翻天覆地的变化。能想象未来里,他会成为无与伦比的优秀存在。

    只是属于他的“穆桂英”呢?身在何方,又何其有幸能得到他的青睐?

    ……会是谢渺吗?

    荒谬的念头转瞬即逝,崔夕珺忙甩开胡思乱想,努力回归台上的戏剧。

    穆桂英还在唱:“老太君她还有当年的勇,难道说我就无有了那当年的威风?我不挂帅谁挂帅……”2

    一曲作罢,台上人鞠躬谢幕,台下人誉不绝口。崔夕珺从袖中掏出荷包,吩咐丫鬟敏菊去给刚才唱戏的女角打赏银子。

    过了会,敏菊促忙促急地回来,满脸慌张,“小姐……”

    崔夕珺不悦地蹙眉,“站稳了好好说话,急什么急。”

    敏菊强飞快地道:“奴婢在外头遇见了左相家的张大公子,他见到奴婢,知道您在此听戏,硬是跟了过来,说要跟您说几句话。”

    张大公子?不就是张明畅那厮!

    不待崔夕珺说话,便听苏盼雁道:“他人在何处?”

    敏菊道:“就在门口。”

    崔夕珺之前与张明畅有过几次照面,对方虽有意讨好,但言语轻佻,作风不整,尤其他“名声在外”,是个无人不知、无人不晓的好色之徒。被这样的人盯上,真是想想便令人作呕!

    她冷笑一声,“看来前几回他还没被我骂够,行,我便再去会会他。”

    她起身要往外走,被苏盼雁拦了下来。

    “夕珺。”苏盼雁比她要冷静些,“他是个打骂都不听的膏粱子弟,你又何苦与他争个高低?听我的,我们从侧门离开,避开他便好。”

    崔夕珺不依,“我光明正大的来听戏,自然也要光明正大地离开,该走侧门的人是他。”

    她拨开苏盼雁的手,苏盼雁再度挡住她,苦口婆心地道:“夕珺,你莫要冲动,他父亲是当今左相,官居一品,你不替自己想想,也得替伯父与崔二哥想想。”

    这话成功浇熄崔夕珺一半的怒火。

    上回她任性惹出与庆阳郡主的闹剧,被罚在祠堂禁闭两月,后来又在周三公子面前对谢渺失言,反被谢渺教训了一顿……

    对比谢渺,她似乎一直都在惹祸生事,难怪周三公子对她没有好感。

    崔夕珺心情复杂,片刻后低声道:“便听你的。”

    苏盼雁松了口气,领着人往旁边走,不料门口出现一道狭长的影子,张明畅浮滑的声音荡开来。

    “崔三小姐,正门在这头,你莫要走错方向咯。”

    崔夕珺脚步一顿,心头涌上怒火,咬紧牙关不吭声。

    偏有人不知趣,硬要凑上前,嬉皮笑脸地道:“崔三小姐,苏小姐,真是巧,能在此遇到两位。”

    说着摸摸下巴,硬想了句词,“常言道,有缘千里能相会,看来我与崔三小姐——”

    “张公子!”苏盼雁听得心惊肉跳,忙赶在崔夕珺发作前打断他,“我们已听完戏,正要离开。”

    张明畅舔着脸道:“正巧我也要走,不如送你们一程?我张家的马车够宽敞,够大气……”

    崔夕珺脸色霎沉,“张明畅,你当我崔夕珺是谁?敢用此等下三滥的手段来戏弄我!”

    张明畅直呼冤枉,“崔三小姐,我是一片好心,想要邀你们出去游玩,你不要激动嘛。”

    崔夕珺嫌恶地别开脸,对苏盼雁道:“盼雁,我们走。”

    苏盼雁朝张明畅扔下一句,“张公子,请自重。”

    换做往常,张明畅兴许不会追上去,但今日他得了允诺,岂能错过这千载难逢的机会?

    他朝旁边使了个眼神,奴仆会意,立刻围住崔夕珺几人。崔府与苏府的护卫紧跟着上前,两拨人形成对峙的状态。

    崔夕珺已经到濒临发火的边缘,横眸瞪着他,“张明畅,你到底想干嘛?”

    张明畅步步紧逼,语态暧昧,“崔三小姐,你无需害怕,我对你没有恶意。自打去年初见,你的容颜便深深映在我的脑——”

    “啪”的一声响,崔夕珺用耳光扇断他的未尽话语。

    苏盼雁的心跟着猛跳,忙拉开崔夕珺,生怕张明畅恼羞成怒地还手。

    岂知张明畅捂着被打红的脸颊,委屈不已地道:“崔三小姐,你怎么动手打人呢?”

    崔夕珺道:“你三番两次对我出言不逊,打你都是轻的!再有下回,小心我报官抓你!”

    报官?正合他意!

    张明畅眼睛一亮,“报官好啊,我们这就报官,走,我要去京兆府,我要告崔三小姐打人!”

    *

    画面转回崔慕礼,他接到沉杨的消息,立即赶往京兆府。

    彼时,京兆尹柳朋兴正对着堂内的两尊大佛愁眉不展。

    半个时辰前衙内来报,称有人吵着嚷着要报官,说自己被打了一耳光,要让京兆尹替他讨回公道。

    柳朋兴初时嗤之以鼻,这种鸡毛蒜皮的小事,喊人去调解几句便好,哪里用得着他出马?但衙内随即道,被打的那位是左相的嫡子,打人的那位是崔太傅家的嫡出三小姐。

    柳朋兴差点捧着茶从椅子上摔下来!

    左相之子?崔家三小姐?都是他惹不起的人物!

    他就是个榆木脑袋,也明白这不是他能决断的事,速即派人去通知双方的亲属,又赶到前堂,好言好语地宽解两人。

    奈何两位都油盐不进,张大公子坚持要告,崔三小姐坚持不道歉,哎哟喂,真是闹得柳朋兴苦不堪言。

    哦对了,中间还夹着个苏通政使家的大小姐!

    柳朋兴刚上任不久,正摩拳擦掌想放三把火点亮他人,没想到自己先被张崔二家的火给烧了一把。

    ——好在崔慕礼来得及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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