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临走时同少将军商议过。

    这几年间,云琅四处逃亡,身边无人跟随,也不知这样同马匹野兔、草木石头说了多少话。

    刀疤想着方才见的情形,看着云琅,心中更是难过:“当初少将军带着我们打仗,夜里无聊了,都要抓十几个人陪着吃酒聊天……”

    “打住。”

    云琅一阵头疼:“这个你们也跟王爷说了?”

    刀疤迟疑了下,点点头:“我们怕琰王夜里同少将军一处睡觉,规矩太多,不陪少将军喝酒说话。”

    “我们两个夜里——”

    云琅话头一顿,耳根不由自主烫了烫,咬咬牙:“不用喝酒说话。”

    刀疤犹豫了半晌,皱皱眉,小心劝道:“琰王殿下已够顺着少将军的了,的确不能再在少将军睡不着的时候,起来给少将军唱曲子听……”

    云琅眼前黑了黑:

    “这个同琰王殿下说了吗?”

    刀疤迟疑着瞄他,点了点头。

    过去那些年在北疆打仗,少将军还未及冠,第一次随端王爷打仗,才不过十五岁。

    个头都还没彻底长成的小将军,跟着朔方军不远千里去北疆,爬冰卧雪住帐篷。刀下头一回饮了滚热的血,连夜噩梦,睡都睡不着。

    有军法约束,又不能时时去端王爷的帐子里。云琅就一个人坐在瞭望的烽火台顶上,一整宿一整宿地看星星。

    他们这些个军中莽汉夯货,不知云少将军口中有一句没一句哼的是什么,也不知道云琅看的那些星星究竟有什么好看。

    整个先锋营凑在一块儿,研究怎么哄小将军高兴。趁军法官不在偷着换来牧民的青稞酒,凑在一块儿喝酒聊天,就只剩下了学着京里那风雅的酒楼戏园子,给头次来北疆的小将军弄曲子听。

    汴梁的小调太柔美了,和着怡人暖风,能叫人平白醉酥了骨头。军中没人会唱,只有连乐声也沙哑的埙箫,断断续续散在风里,吹出一首《凉州词》的调子。

    “少将军刚来北疆时,第一回上阵杀敌,刀下见了血,叫噩梦缠着夜夜睡不着,要听曲子才能合眼。”

    刀疤小心道:“我们怕……”

    云琅愁得胸口疼:“怕什么?”

    “万一再叫什么吓到了呢?”

    刀疤闷着脑袋,讷讷道:“琰王那般吓人,街头小儿叫他看一眼都不敢哭了,这种事说不准的……”

    云琅叫这群贴心的属下处处照料,一口气郁结在胸口,盘膝坐着,几乎有点想带着白马趁乱私奔。

    ……

    几乎是才冒出这个念头,远处山间,忽然传来一声格外沉闷的轰响。

    “什么声音?”

    刀疤心里也一提,跟着看过去:“不是我们打仗的那一头啊……”

    他话音未落,山洞前,原本清澈的涧流溪水忽然浑浊起来。

    水流瞬时湍急,越涨越高,转眼漫出了两侧的平坦溪床。

    刀疤盯着溪水,心中骤沉:“糟了,怕是昨夜淋雨泡松了土,那边有山塌了,少将军——”

    他边说边抬头,张了张嘴,话头一顿。

    一道飒白影子已卷上马背,挟着劲风,自他眼前飞掠了出去。

    -

    白马像是也察觉出了事,蹄下生风,跑得如同一道雪亮闪电。

    云琅狠命策马,叫心头沉重冰冷的寒意坠着,视线反复扫过几条蜿蜒支流。

    他的确来过几次洛水河谷,却都是连病带伤,撑着最后一口气过来,栽进山洞里人事不省个几天,缓过劲来便走。

    来往数次,都是匆匆来匆匆去,也不曾留意过有没有塌方山崩。

    这片河谷紧邻的蟒岭是易风化的岩土,叫雨水泡松了,塌下来已足够危险。若是这些沙石土块再混进洛水河道,就成了夺命的泥流土龙。

    腰脊的酸痛还未散,云琅用力闭了闭眼,眨去淌到睫间的冷汗。

    山洞地势不陡,洞前只有条涧溪支流,纵然涨水也无非是漫溢些出来。留在山洞里,无论如何都是安全的。

    可此处遇到襄王私兵,难保这些人不会暗袭沿路关隘,无论如何不能坐视。

    若是萧朔不将这场仗抢了,此时带兵围剿的原本该是他。

    ……

    本该是他。

    云琅策马提缰,正要跨过一道裂谷,白马忽然嘶鸣一声,人立而起。

    马蹄在湿漉漉的石头上打滑,云琅尽全力勒住缰绳,手中长|枪扎进旁侧石壁,助白马重新稳住站实。

    眼前的情形,几乎叫他浑身血液尽数冷透。

    暴涨的泥石流已在此处彻底肆虐过,泥浆翻涌,漫过襄王私兵断裂的大旗,地上散着断刃残兵。

    马蹄声响,刀疤拼命追上来,身后带着聚拢的亲兵,气喘吁吁勒马:“少将军!”

    云琅手中银枪撑在地上,扫过一圈满身泥浆的亲兵,勉强稳了稳身形,朝仍汹涌的奔腾土龙走过去。

    跟他来的人有限,注定不能尽数围剿襄王手下私兵,只能吞下一部分算一部分。

    倘若是云琅亲自来打这一场仗,在这种时候,会将兵力尽数散在两侧,自己一个人堵住唯一那条去路。

    敌军不知虚实,不明就里。看见主帅拦在面前,身后林间影影绰绰仿佛无数随兵,自然胆怯,不敢硬冲这一面。无论向左向右,都能落进圈套,掉头回退,则可收拢两翼,正好围拢包抄。

    萧朔这些年,揣摩的都是云琅的战法。

    会选的……也是云琅亲自来,一定会选中的地方。

    云琅闭了闭眼睛,在心里反复揣摩。

    如果是他叫泥石流正面裹了,会先弃马,设法运轻功腾身躲避。

    躲避不开,会以飞虎爪勾住山石,设法上岸。

    ……萧朔身上没有云家的流云身法,也没有飞虎爪。

    云琅胸口疼得厉害,几乎已痊愈的旧伤撕扯着,眼前一阵阵泛黑,又被他尽力压制下去。

    洪峰最先冲的是襄王的私兵,洪水比人快,跑不及,越践踏越乱。

    若是他来,此时被卷进泥石流里的就该是他。

    云琅身上冷得发麻,他朝奔流的泥浆里探出手,被刀疤扑过去死命扯住,在隆隆水声里急声喊:“少将军!”

    亲兵们埋伏在两侧,没等包抄,先眼睁睁见着泥浆土龙漫天卷了襄王的军队,扑上来时,已没了萧朔的影子。

    一群人已拼尽全力寻找,却终归一无所获。洪峰虽过,洪水未歇,这般湍急汹涌的洪水裹着泥浆砂石,下去就会没命。

    云琅咳了两声,撑着枪没倒下去,看着狰狞冰冷的夺命泥浆。

    “……只一次。”

    山洞里,萧朔看着他,声音轻缓:“叫我做你的剑,护在你身前。”

    萧朔伸开手臂由他束甲,由他系牢背后丝绦,回臂拢在他身后,体温一点点渗透冰冷甲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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