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摸在谢青章和孟桑之间来回瞧,有些微微愣神和犹疑的杜昉,立马回过神来。

    他很是上道,侧头问孟桑:“孟师傅,暮食还需多久才好?”

    窗内,孟桑暗自算了一笔账,笑道:“半个时辰足以。不过还有一事须得请三位大人定夺,暖锅是分食,还是吃同一锅子?”

    王离不拘小节惯了:“同一锅子即可,热闹些,省得一间屋子里头还得摆上九个火炉,忒闷热。”

    况且他们三人多年好友,不计较那么多,汤贺与谢青章都没有出声反对。

    谢青章睨了一眼:“这回你满意了?”

    王离大笑一声,让仆从将鲤鱼交给孟桑,一并回了谢青章的院子。

    回去后,三人就着几桩朝事闲谈。期间,王离还掰扯一番京兆府近日遇着的或是稀奇、或是鸡毛狗碎的事,什么都有。

    没过多久,就有侍从领着一干仆役来送暮食。

    因着要吃暖锅,侍从便将食案拼起,中间留出可放三只火炉的地方。食案之上,各色用竹签子串起来的肉蔬,皆一一码在方形托盘之中,花花绿绿的,整齐又好看,而正前方还有不同蘸料。

    除了锅子,其他吃食都是分出三盘。

    仆役又温上一爵新丰酒,如往日里一般,敛声屏气退出屋子。

    王离迫不及待地入座,一边拿起筷子,一边招呼另两人快些过来。

    中间的暖锅呈三足鼎立之势,根据三人不同的喜好来摆放,可见长公主府内下人之细致。

    王离嗜辣,紧挨着他的是牛油麻辣锅,辣味扑鼻,香气蛮横地铺开整间屋子。锅中底料油光十足,红油不停翻滚、溅起,辣椒段、花椒等辅料已用细纱布扎起,免得吃时不便。

    置于谢青章跟前的为清汤锅,锅中汤汁泛着淡淡的白,清透不黏稠,数种不同的菌子片漂浮其上,另还有红枣、玉米等物。看着不重口,极符合谢青章的喜好。

    而汤贺属于不挑口的,既吃得了麻辣,也品得了清淡,因此米汤锅临着他的食案。黏稠的汤底在咕嘟咕嘟冒着泡,淡淡米香挣扎着突破香辣与菌香的联手包剿,偷偷从缝隙里溜出,绽出独特魅力。

    暖锅在大雍朝并不稀奇,另有个名字唤作“古董羹”,后世也有唤“拨霞供”的兔肉锅。

    而眼前三种汤底各有各的独到之处,与外头常见的羊肉汤底、鸡汤底很不一样,反倒勾得人手痒心痒。

    方托盘内码着的五花八门的串串,按照不同类别、不同颜色分别排列,边上还贴心附上一张纸单,标出是何物、入锅煮多久、该怎么煮才得最佳风味。

    王离抚掌赞了一句“细心妥帖”,随后迫不及待夹了数根肉串,往辣锅里头放。而汤贺挑的是菜蔬,像是冬瓜片、豆角、玉米等,另加一道鱼片。

    落到最后的谢青章,随意挑了几串没见过的食材,像是深红色的柔软片状,又或是略硬的小块的吃食,往锅中放。

    他的目光偏移,不自觉落在托盘边纸单子的字迹上。

    古朴大气,笔锋鲜明,厚重中又多了一分柔和。

    这是……那位孟厨娘所写?

    没等谢青章细想,他便瞧见了上头标的品类。对照着一看,方才被放入锅中的,一为鸭血,二为鸡胗。

    一向不碰这些的谢青章默了,若无其事地挪开视线,夹起托盘中眼熟的食材往锅中放。

    身侧传来王离的“嘶哈”声,显然是被辣到。观其不停呼气、抿舌尖的凄惨模样,估摸还被烫着了。

    然而即便如此,王离还是急不可耐地咬扯串上的羊肉,急急咀嚼。

    牛油麻辣的底料,着实有万夫莫敌的架势。任意一样食材在其中煮熟,便会充分浸入辣味汤汁。

    入口之后,依次为烫、辣、麻……余韵不绝,回味无穷。

    羊肉切得极薄,入锅略微一烫就变了色。吃时,薄肉在唇齿间被无情撕开,嫩极了;

    还有手打牛肉丸,一口咬破,弹性十足。丸子里头的缝隙满是汤汁,唇.舌一挤就淌入口中,辣味与牛肉香味混在一处,极其满足。

    王离赞叹:“这蘸料调得好,本以为辣锅瞧着一片油光,再配上这油加蒜齑的蘸料,应当油腻得很。不曾想这蘸料反而解了三分辣意,妙极!”

    而汤贺对米汤锅煮出的鱼片赞不绝口。

    那鱼片处理得很是干净,细刺悉数被剔去,薄如蝉翼,夹起时隐隐透光。等到从锅中出来,鱼片煮成乳白色,吃时鲜嫩爽滑,鱼香味萦绕口鼻之间。

    这也是米汤锅的妙处所在,着重品尝食材最本质的滋味,与鱼片等食材堪称绝妙搭档,自带鲜香。吃到最后,还可再添稻米下去,慢炖一锅粥,用完很是服帖,腹中暖意久久不消散。

    他俩越吃越兴奋,不仅是鱼丸、虾丸,便是连盘中一些往日不碰的食材,类似鸡胗、鸭血、鸭肠之类的,也饶有兴致地夹到锅中尝试。

    甚至还探讨起哪样食材更适合放入辣锅,哪样又更应入清汤或米汤,你一言我一语地争辩不出个结果。

    说笑间,王离瞅见清汤锅中的有些膨胀的鸭血,一时心疼不已,连连唤着“煮过了”,一边眼疾手快将其夹入碗中。

    王离眯起眼:“嗯——太嫩了!这鸭血尝起来真是比最好的绸缎还要滑。”

    “修远,你当真不尝尝?”

    谢青章眉眼淡淡,很是果决:“不。”

    他手中玉筷碰过的,除了虾丸、羊肉、鱼片以及一些菜蔬之外,便是桌案上别的菜食,譬如糖醋里脊、凉虾、清炒时蔬之类,很是中规中矩。

    汤贺咽下秋葵片,神色缓和:“无论是三只暖锅,还是其他菜肴,俱都不错。想来这回长公主见了,再不会没了胃口。”

    话音未落,王离笑出声来,余光瞄向谢青章,揶揄道:“哪里是没胃口,分明是长公主盼儿媳了!”

    既然起了个头,王离索性全盘道出昨日所见。

    “昨日京兆府有一事牵扯到青龙观观主,我去那儿处理完公事,转头就瞧见长公主身边的贴身侍女,唤静琴的那位,与青龙观一道士说话。”

    “话里话外听着,是让道士明日在路上堵了修远,隐隐透露长公主身子不适皆因心病,还得说他算过一卦什么的……后头我就没听仔细了,连忙去务本坊寻修远,告知他此事。”

    汤贺了然,而当事人眉眼淡淡,仿佛被家中长辈变着花样催新妇的可怜人,不是他谢修远。

    王离才不管这厮面上冷淡,只自个儿哈哈大笑,痛饮一爵美酒。

    正当三人说话时,外头又传来仆从的声音,说是送最后两道饭食来。

    王离与汤贺对视一眼,面上闪过一丝惊喜与期待。

    竟还有吃食?

    谢青章淡道:“进来吧。”

    仆从们敛声屏气进屋,给三人各自上了吃食。

    其中一道是三人尝过的红糖糍粑,印象尚且深刻,王离见着便会心一笑,而板正如汤贺,也微微翘起唇角。

    另一道却很是陌生,盘中卧着一道半月形的吃食,里头不知塞了何物,使得中间鼓起。观其模样,倒是与平日里吃的偃月形馄饨很是相似,只是瞧着忒大了些。

    谢青章三人面面相觑,视线挪向来送吃食的仆从。

    “这是什么吃食?”

    同样的疑惑,也出现昭宁长公主处。

    昭宁长公主方才一人独占三种锅与各色菜肴,吃得无比尽兴,痛快极了。

    见着最后呈上的两道吃食,喜甜的她先是尝了红糖糍粑。

    糍粑炸制后的软糯,与甜滋滋的红糖浆汁混在一处,再沾上些豆粉,瞬间缓解了残余在舌尖的麻辣之感。

    昭宁长公主如同捡到宝一般,一连吃了三根,才将注意力转至另一盘中,跃跃欲试地拿起玉勺。

    从最边上舀下,柔软轻薄的金黄色蛋皮轻易便被划破,露出里头酱色炒饭,随之还有锁在其中的些许热气冒出。

    蛋皮薄厚均匀,瞧着是煎熟了的,色泽喜人、蛋香浓郁。刚入口,就能感受到它划过舌尖、上颚时带来的软嫩口感。稍加咀嚼,又能尝到酱色炒饭混着碎蛋皮的滋味。那米粒粒分明,酱香郁郁动人。

    除此之外,饭里还加了一些小料,譬如菌菇粒、毛豆粒、玉米粒等等。数目虽不多,未曾喧宾夺主,但却为此饭增添了别的鲜亮颜色,又使得口感更为复杂多变,带来极致的味蕾享受。

    而随着齿关不断开合,这些食材在口中融为一体,鸡蛋甜香、稻米清香等等悉数混起,亲密极了。

    虽是头一回品尝到,但是昭宁长公主已经喜爱上了蛋包饭与红糖糍粑,一口接一口地用着。而方才还很受她夸赞的暖锅,已经被丢到一旁,全然是受冷落的模样。

    正当昭宁长公主用暮食时,只听外头传来年轻婢子们的声音。

    “见过郎君!”

    昭宁长公主一时不察,噎住了嗓子,手忙脚乱地让静琴倒水来顺口。

    待到将堵在喉咙口的红糖糍粑咽下,谢青章已然到了屋外,而静琴左支右绌,全然来不及去门口堵人。

    好在谢青章停在屋外,不曾直接进来,淡淡问道:“阿娘今日胃口可好些了?”

    昭宁长公主暗自顺气,“虚弱”道:“唉……依旧没什么胃口,尽数都赏给婢子们吃了。瞧着她们吃,觉得热闹,心里头也舒服。”

    仗着隔了一个转角,且有屏风挡住,昭宁长公主轻手轻脚往坐榻处挪。她一边无声指使婢子们拿出碗筷,赶紧做出是她们在用暮食的情景来。

    待到婢子们都坐定,昭宁长公主这才慢悠悠道:“章儿,你怎么不进来?让阿娘瞧瞧你……”

    闻言,谢青章却未动,略略挑眉:“当真可以进?”

    昭宁长公主气若游丝道:“章儿这是何意?阿娘都一日未曾见你了……”

    谢青章不为所动,双手背在身后,语气含着隐隐笑意:“暖锅吃着,热气扑面。不若还是再给阿娘些工夫,重新去上妆、多扑些粉罢?”

    昭宁长公主哽住,顿时明白过来。

    这浑小子分明是猜到了自己是装的!

    左右已经露馅,昭宁长公主猛地坐起身,中气十足地骂道:“浑小子你滚进来!”

    她太过激动,全然没瞧见一旁静琴陡然露出的讶异之色,以及想要阻拦的着急模样。

    至此,谢青章慢条斯理地进屋,绕过屏风,气定神闲地坐下。

    昭宁长公主瞪着他,没好气道:“何时猜到的?”

    谢青章一脸坦然:“恰在方才。”

    闻言,昭宁长公主察觉到异样,手背轻轻擦过自个儿的脸颊与额头,不见任何痕迹,可见妆容仍是妥帖。

    一旁的静琴不忍直视这场景,默默垂头闭眼。

    这还有什么不清楚的?

    阿郎使坏心思,在诓殿下呢!

    昭宁长公主恼怒道:“长本事了,连阿娘都敢诓骗?”

    “难道不是阿娘先拿自己做筏子,诓骗儿子么?”谢青章坦然自若地理了衣袖。

    昭宁长公主再度哽住,复又恶声恶气道:“那你倒是说说,何时娶新妇?”

    “当年你求到母后那儿,硬要去外地任上历练,阿娘可有拦着你?可曾道一句阻拦的话?可有催你先成家再立业?”

    “任期满时,你将官学办得极好,受当地百姓拥戴。如今调回长安,留在国子监安心做事,怎得就不能想想成家之事了?”

    谢青章油水不进,淡道:“阿娘曾允诺,日后婚娶大事由儿子自己作主,便如当年您和阿耶一般。”

    “那你倒是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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