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面皮竟然是分作两层,内里夹了蛋液的!

    稍加咀嚼,既能品到小麦与素油混合的香味,又能尝到内里鸡蛋的柔软,而均匀刷上去的咸香酱汁,解去三分油腻,与其余小菜一并丰富了口感。

    翠绿的生菜咬上一口,仿佛还有清甜的汁.水溢出;里脊肉在炸制之前,经过充分的腌制,眼下吃着一点也不干柴,滑嫩极了;薄薄一层的豆皮,在齿间被不断咬开……一口下去,尝到各种滋味,再没有比这更令人满足的了!

    谢青章进食仪态一向很好,慢条斯理地用着鸡蛋灌饼,仿佛是在吃着什么天下难寻的珍馐美馔,一看就吃得很香。

    偏生就是这幅从容模样,惹得周遭官员愈发眼馋口馋,恨不得以身代之,去亲自尝一尝这吃食的美妙滋味。

    这时,汤贺与王离结伴步入屋内,一眼就瞧见了人群之中的谢青章。

    两人并肩往谢青章那儿走去,一路上还要和其余官员见礼。好不容易挤到了好友跟前,就望见谢青章正认认真真啃着鸡蛋灌饼,两人面上笑意俱是一顿。

    王离从怀中掏出三个油纸包,递给汤贺一个,往谢青章面前丢了一个,随后抓着最后一份煎饼,抱怨道:“早知你自己买了百味食肆的吃食,我便不给你带了。你不晓得,为了说动隔壁温家六郎代为买吃食,我花出去不少银子呢!”

    他的视线牢牢黏在吃了一半的鸡蛋灌饼上头:“这就是百味食肆新出的朝食?怎么没听温六郎提起过?”

    此言一出,周围大部分官员立马竖起耳朵,等着谢青章的回答。

    谢青章咽下口中食物,掀开眼皮子望向友人:“这是下月要上的新朝食,名唤鸡蛋灌饼。”

    新朝食鸡蛋灌饼!

    薛父等人立马将这名字牢牢记下,准备吩咐家中少年郎届时去买。其余支持捉钱的官员,心中越发煎熬。

    一听这名,再细瞧那饼皮,汤贺与王离顿时明白其中妙处。

    汤贺眼中一亮,轻笑道:“估摸是两张面皮里灌了鸡蛋?倒真是一种新奇的吃法。”

    而王离心思转得快,笑呵呵地凑近:“修远,可否行个方便,以后也帮我和雁秋……”

    “不。”谢青章果断拒绝。

    王离面色一僵,偷偷摸摸捣了一下身侧的汤贺。

    汤贺会意,轻咳一声,用只有三人能听见的声音说道:“修远,你们百味食肆的吃食着实有些贵,我这还得给珍娘存嫁妆呢!”

    谢青章一顿,立马改了口:“以后朝参日,你只管来拿。”

    一旁的王离当即睁大双眼,恼道:“我就不用给家中大郎筹备聘礼吗!”

    谢青章充耳不闻,继续啃鸡蛋灌饼。而汤贺秉持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安之若素地顶着好友失望的目光,坐下享用杂粮煎饼。

    没一会儿,便到了进宫的时辰。

    官员们漱过口,又含了口檀,方才三五成群地往望福门而去。

    谢青章三人慢了一步,恰好与叶怀信等人撞上。

    叶怀信扫了他一眼,不喜不怒道:“修远近日来很重口腹之欲。”

    谢青章眉眼淡淡,叉手行礼:“人食五谷,修远亦不能免之。”

    叶怀信微微眯眼,没有说话。

    周围人面面相觑,并未贸然插手这一老一少的事。

    这二人之间虽不曾行过拜师礼,但叶怀信也确实教过谢青章一些为人之道、为官之道,因而谢青章一向都对叶怀信执了半个弟子礼。

    然,自从谢青章与沈道合力提出承包制后,他与叶怀信的关系于一夜之间出现了一条巨大裂缝,再不复往日亲近。

    听着鼓声,叶怀信瞥了一眼谢青章手中的油纸,甩袖而去。其座下学生与旁的官员连忙跟上,没有多言。

    汤贺与王离对视一眼,前者轻声道:“修远,你……”

    谢青章站直身子,神色如常:“无妨,走吧,该入宫了。”

    他已这般说了,汤贺二人识趣地咽下未尽之言,与之一并往建福门而去。

    快到宫门前时,王离忽而无声笑了,悄悄扯了扯两位友人的胳膊,示意他们朝前面看。

    只见前方不远处,吏部尚书田齐排在队伍里,前后都空出了两三个身位,几乎无人与他搭话。

    那萧瑟的身影,配上冬日寒风,显得很是孤单。

    王离压低了声音:“怎么瞧着,田尚书很不受周围官员待见呢?”

    汤贺微微拧眉,也想不出其中究竟。

    谢青章却忽而忆起小雪那日,他家阿娘与孟桑坐在一处,两人一边打着算盘算账目,一边随口闲聊。

    其中有一则就提及,田尚书的孙子在百味食肆一口气买了五百多份奶茶,惹怒其余国子学、太学监生的趣事……

    念及彼时孟桑提起此事的灿烂笑颜,谢青章眉眼带上笑意。

    不过嘛,有人想笑,就有人想哭。

    眼下,田尚书这心里哇凉哇凉的。他孤零零地站在队伍里,着实不晓得自己是何时得罪了同僚。

    待到验完鱼符入宫、朝参、朝会结束,直至百官都会被引至廊庑用廊下食时,满腹疑惑的田尚书才终于从面带不满的老友口中问出了缘由。

    那老臣说完其中经过,叹道:“你我多年老友,本不应为了吃食与你伤了和气。”

    “可你家二郎未免太霸道了,惹得我家四郎不愉多日。起初那两日,他更是气得连饭都吃不下,险些气伤身子,吵着闹着要喝珍珠奶茶。”

    “煦然啊,你也该管教管教你家二郎了。”

    他话里的意思很明了。

    田二郎是你家中的金疙瘩,他家四郎难道就不是了吗?

    听了这话,田尚书只能好言好气地代孙儿赔罪,心中怒骂不止。

    田台元,瞧瞧你干的好事!

    远在务本坊国子监内的田肃,不晓得他家阿翁为此受的委屈,只觉得自己委屈极了。

    无他,自从小雪放完假回来,田肃就被国子学、太学的监生们孤立。除了原本跟在他身后的六名太学监生,其余人见着他都是一副没好气的模样。

    这些监生们倒还算讲理,并未将怨气撒在四门学、律学等四学的监生身上,只将冷脸朝着田肃,避之如蛇蝎。

    一个时辰前,田肃被身后六个跟班簇拥着来到讲堂。

    他还没走进讲堂,就瞧见原本笑容满面的国子学、太学监生们面色一冷,撇过头去,端的是个眼不见心不烦。

    田肃步伐一顿,面上还要做出浑不在意的张狂样儿,嘚嘚瑟瑟地步入讲堂。

    然而等他一进来,那些国子学、太学的监生立马避远,活像是在避着什么腌臜玩意,眼底的嫌弃就差摆在面上了。

    见状,田肃心中泛起浓浓的苦涩。他疲惫地挥了挥手,让身后的跟班们各自散去,然后自个儿靠着墙角,落寞地将整间讲堂的场景纳入眼中。

    唉,热闹都是他们的,而他田台元从来都是一个人。

    何其孤单,何其悲惨!

    不远处,许平温完书,正在与薛恒等人说笑。不经意偏过头时,余光扫见了田肃所在的一隅,以及对方面上的凄苦。

    许平话语一顿:“……”

    他这一停顿,引起身边监生的注意,纷纷顺着许平的视线望去。

    他们瞧见孤零零的田肃,讶异了一瞬,旋即没有犹豫地招呼:“田监生!”

    田肃听到有人唤他,下意识循着声音望去。

    甫一抬头,四门学、律学等四学监生们的笑颜直直撞入田肃眼中。

    这些年轻郎君们穿着干净整齐的监生衣衫,浑身散发着蓬勃朝气,冲着田肃露出的一个个笑脸中,没有谄媚,没有讨好,有的只是最单纯的亲近与感激。

    即便是许平,他眼中的冷淡也削减不少,隐隐带着笑意。

    田肃莫名觉得自己全身都被冬日里最温暖的阳光扫了一遍,那些凄凉、苦闷、不解的心绪悉数被化去,浑身上下暖乎乎的。

    四门学监生瞧见田肃抬头,笑道:“田监生,还未到上早课的时辰,你要过来与我们一道闲聊吗?”

    “来吧,今日上早课的是白博士,他一向不拘着的!”

    “田监生,来吧!”

    田肃觉着自己四肢都不受控制,不由自主地朝他们所在之处靠近。

    临到了跟前,田肃不漏痕迹地咽了下津液,然后露出一个自以为潇洒的笑容:“多谢相邀,你们在谈什么呢?”

    许平看着此厮露出憨笑,唇角抽了抽,故意道:“在聊前日考完的旬考。”

    闻言,田肃笑意僵住,说不出一个字。

    一旁的薛恒嗤笑道:“甭理他,子津最爱逗人。”

    “我们在聊孟厨娘做的吃食呢!”

    其余监生纷纷开口,面上带着喜气。

    “多谢田监生赠与吃食,我家阿妹喝到奶茶后,欢喜了好几日呢!”

    “我阿娘可喜爱那瓜子了,一粒一粒地吃着,把它们都当成了宝贝。”

    “真是多亏了田监生!”

    “……”

    田肃从未被这么多人真情实意地夸过,直听得有些飘飘然,豪气地一挥手:“这有什么的,下回我再请你们吃!”

    银钱就是用来花的,花完大不了再找阿翁拿!

    然而此言一出,其余监生不约而同地顿住。他们互相瞧了瞧,都没说话。

    最后还是许平站出来,淡道:“田监生,不必再请了。”

    田肃一愣,疑惑地偏头。

    在他眼中,想要笼络住友情,便得多给友人好处、多请他们吃喝玩乐才对。

    莫非这些监生并不想与他结为好友吗?

    田肃没来由地有些难过,耷拉下肩膀,像是被大雨淋湿全身、狼狈不堪的黑熊。

    没等他开口发问,其余监生你一言我一语地接上许平的话。

    “这一回是因着先前的事,如今既已扯平,日后别再这么破费了。”

    “虽然田监生你手头宽裕,但也不应如此浪费。不如多买些带回家中,孝敬耶娘翁婆啊。”

    “我们会自个儿攒银钱,或者好好读书,想办法将百味食肆的吃食带回给耶娘品尝的!”

    即便是四门学最自负才学、一向傲气的监生,也别别扭扭说了一句:“田监生,你先顾着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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