商辞昼:“万般不适……那也比他在南代国好得多。”

    容沥怒从心头浮上脸面,他忍住那股子动手的冲动:“你究竟有没有听本王说话?若不是考虑到阿穆的身子与心情,本王何需与你周旋这么多?长兄如父,本王比你更有立场保护他!”容沥咬牙切齿道:“商辞昼,你一意孤行,果真是蛮不讲理的恶狗一只。”

    商辞昼看着容沥怒气浮现的面容,反而诡异的平静了下来,等容沥语毕半晌,他才缓缓说出了没在容穆面前说全的话。

    “孤方才说他有救世之心并非虚言,亭枝总是会损伤自己来为别人谋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叫孤心惊胆战,你只想着带他回去,但你究竟明不明白,他偶尔会有一种几不可查的自毁倾向——只要他觉得这件事火烧眉头非做不可。”

    商辞昼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人,你就算如何护住,他留于南代,早晚也会见不得人间疾苦而动用自我,孤就是这么自私自利,这天下人就算是死绝了,孤的亭枝也不能再有半分损失。”

    “半分,都不能。”

    第80章 枯枯第80天

    容沥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商辞昼却不言语了, 只轻轻摸着桌角的莲花摆件。

    容沥背后蓦地松下,他突然想起了容穆刚回到南代国的时候,瞒着他私自在王庭的莲花池子里动作, 那个时候他制止了,但最终又拗不过。

    他之所以能允许容穆小范围的动用灵力,是因为“花君”在南代从救世神迹,已经变成了一个古旧的不知真假的传说。

    这么多年,他封存记载, 消去族谱, 叫花君殿蒙尘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忘记南代还有这样的一个存在, 就算容穆不听话动用了一丁点灵力又如何?

    容沥大可以再利用这一点, 叫人们以为容穆天生福相, 而不是他就是神迹本身。

    这样南代百姓会更快的接受容穆归来, 就算他拨出三千神射营, 神射营将士也不会心生怨怼,而是对身为王族的容穆发自内心的尊崇——以为是他携带气运回归,才叫南代重新承蒙上天眷顾。

    不会有很多人再去议论“花君”, 而功德会同样降落在容穆的身上, 容穆想玩可以在王庭内变成莲花, 泄露一点无伤大雅的灵力也没关系, 不想玩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王子, 人们依旧会喜爱他, 而不会将生的希望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容沥要叫所有的史书不再记录, 叫所有的言论都埋于过往的尘土, 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十年, 整整十年,人都换了好几茬,还能有多少人知道花君的特质?

    ——他从太子时便开始谋划这一切,只为了不叫悲剧降临在自己的亲弟弟身上。

    花君,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而容沥万万没有想到,从商辞昼口中会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但容穆却好像依旧逃不开花君的魔咒,就算没有早夭,他也有商辞昼口中的自毁倾向。

    商辞昼看南代王面上表情过于深沉复杂,就像他刚摸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晚上夜不能寐也要盯着容穆一样。

    容穆最近的一次冲动行为,就停留在不久之前的天坑。

    商辞昼甚至不想再去回忆,周围灰黑一片,他刚恢复意识,就感觉到容穆拔刀的那一刻。

    那一刻当真是叫他魂飞魄散,以至于这些天直到回到京都,他都不能教容穆离开他的视线太久。

    亭枝阙中尽是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容沥才沉声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商辞昼:“千真万确,孤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人,若非万不得已,你以为孤会违背他的意愿,看他蔫巴巴的待在这大商?”

    容沥闭了闭眼睛:“阿穆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商辞昼:“是,他总是有自己的主意,有时候还不会与孤讲,往往是事到跟前,孤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像这次悄悄来西越战场一样。”

    容沥似乎有些疲惫没再说话,他起身,正要往偏殿走,就被商辞昼叫住了。

    “三百年,南代折损了多少王族。”

    容沥侧头:“你管的太多了。”

    商辞昼面上没有多余表情,他道:“那些人,最后的结局都很不好,是真的对吗?”

    容沥的背影透着一股死一般的沉静。

    商辞昼虽然没有收到答案,但心中却已经明了,他一直都在探查南代的秘密,没想到最后的秘密竟然是在自己最喜爱的人身上。

    南代三百年供奉出的王族子弟,是南代族谱上抹不去的一道血迹,而最后一道血迹,竟然就是容穆。

    商辞昼轻轻的喘了一口气,看着容沥不再回答,而是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隐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王上去哪里,卑职领您去吧。”

    容沥的声音含糊传入:“阿穆呢?”

    隐一哦了一声:“殿下刚在偏殿闹呢,嫌药太苦,方才李少将军也过去哄着了。”

    容沥嗯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商辞昼缓缓站起身来,踱到许久未见的碧绛雪身边,他微微弯腰,碧绛雪好似蹭了蹭他的胸膛。

    “你怎么还没凋谢?亭枝爱你成痴,前几天梦里都在念叨你的名字呢。”商辞昼喃喃道,他伸手摸了摸碧绛雪的花杆,“你刚出现在孤面前的时候,还是今年的春天,那时候天街细雨绵绵,一转眼,冬日都到了……南代这一切都如孤所想,但孤心中,着实有些难受得紧。”

    碧绛雪几不可查的动了动,商辞昼起身,它背着皇帝,悄悄的伸了伸枝叶,像是打了一个困顿的哈欠。

    容沥走入偏殿的时候,容穆正在和一碗黑乎乎的汤药斗智斗勇。

    江蕴行苦口婆心的站在一边:“殿下,殿下,就一口,再喝一口,这是王上从王庭中拿出来的药材,喝了对身体大有好处的!”

    容穆一脸难过:“一口下去,命都送走了!”

    李隋川也在一边看着:“多喝点,就能多补补——”

    怜玉叽里呱啦的在一旁转圈圈,一会捏着鼻子上前,一会又在远处深吸一口气,想安慰主人又一副实在不知道人类怎么会喝这种东西的窒息模样。

    “不若我为您弹个曲子吧,没什么事是一首曲子不能解决的,如果有,那就为贵人弹两首。”钟灵作势拿出随身携带的琵琶,刚拨了一个音,就差点把容穆送走。

    “我现在听什么都像是听丧乐,别弹了别弹了。”容穆苦大仇深,见众人往外看去,才瞧见王兄不知道在门口看了自己多久了。

    容穆顿时皮肉一紧。

    他有时候不怎么怕商辞昼,但对王兄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敬畏,可能这就是来自大家长的威慑力。

    容穆苦巴巴道:“你们没打起来吧?”

    容沥:“差一点。”见容穆神情紧张,他又道:“没动手,两国君王,怎么会当面闹的这么难看。”

    容穆这才松了一口气,容沥走上前来,看了看周围“热闹的”人群,除了一个江蕴行,其他人只见过一两面。

    怜玉好奇的看着主人的兄长,对那张脸产生了由衷的敬畏。

    容沥走过来摸了摸药碗:“此时喝便刚好,阿穆乖一点,这里面都是好东西。”

    容穆皱着眉头,容沥又道:“放心,已经减少了三分之一的药性,看着浓厚,实则浅薄一层。”

    容穆半信半疑:“真的?”商辞昼可是曾经给他灌吐过!

    容沥:“王兄怎么会骗你?”

    容穆这才接过药碗,心一横仰头灌了下去,钟灵在一旁给他弹了几句两只大虫,叫容穆差点一口药喷出来。

    李隋川看了看周围,朝江蕴行递了个视线,两人拿着药碗一前一后的退了出去,怜玉还在容穆的身边端茶倒水伺候了好半天,才对着容沥那种脸磕磕巴巴道:“我、我是主人的人,不是什么商辞昼的男宠!呸!个黑莲花,我才不给他当男宠!”

    钟灵走之前也道:“贵人明鉴,草民只爱弹琵琶,是专为殿下弹琴奏乐的乐师。”

    容穆看着这些人在容沥面前表态,有一种大家伙都出息了的感觉——真好!不用他再多费口舌解释了!

    容穆看向王兄,就见容沥正定定的盯着他看。

    他微微一愣:“王兄,我脸上有药汁吗?”

    容沥摇头:“没有,王兄只是觉得,阿穆这些年不知在何处,心性变化的王兄都有些不认识了。”

    容穆不好意思的笑了笑:“那是一个很好的地方,比这里的时间要快许多。”

    容沥点了点头:“……王兄问你,若是叫你回南代,你能否只当自己是一个普通的王殿下?”

    容穆下意识道:“可我并不是什么普通的王殿下啊。”

    容沥:“王兄就想你是。”

    容穆沉默了一会:“可是要改变既有历史,要根治国疾,这样困难的事情,要是叫王兄一力承担,恐怕有些强人所难。”

    容沥语气有些快:“我不行还有下一任南代王,下一任不行还有再下一任,总有一代人,会解决这个问题,而不用我们王族人来血祭!”

    容穆怔了怔:“……可是王兄,一代接着一代,这得死多少人才能找到那唯一的办法出来?我在想,这件事有没有其他转圜的余地,或许我们能一劳永逸,叫呕血症直接消失在南代国——”

    “容穆!”

    容穆眼睛一睁:“……王兄?”

    容沥深吸了一口气:“你可知道,我花费了多大的功夫与多少心思,才叫南代国上下不再质疑你是花君?我不止一次告诉过你,被推上高位再想下来就没那么容易了,你心里想要这么做,为何不想想王兄我这么多年的努力?再不济,你想想隔壁那个疯批皇帝,你要是有什么问题,你信不信商辞昼能彻底不顾江山社稷,用全天下葬你一个人?!”

    容穆看着他,半晌才小声道:“可是,我就是不想要王兄这么辛苦,不想这个定时炮仗藏在我们几人中间,才会想法子要解决这事,王兄,你不要着急,车到山前必有路,催生莲株在我看来就是一个治标不治本的笨蛋方法,我不会这样做的,总有一个法子能叫我们颠覆过往——你也不必再为此事忧思,你的子嗣,子嗣的后代,我们南代国往后,都不用再为此事忧思!”

    容沥摇头:“谈何容易?阿穆,王兄不想你搅入这趟浑水,商辞昼果然说的没错,叫你回南代国,或许就是一个错误的决定。”

    容穆呢喃:“王兄……?”

    容沥收敛神情,轻轻摸了摸他的头发,又将他揽在怀中,就像是很小的时候,在木船小舟上,兄弟二人荡漾莲池的姿势。

    “阿穆,王兄最后悔的事,就是曾经将你弄丢了,重新看见你时,我便想,不管发生什么事情,我都不会像历代先王一样,将自己的亲兄弟架在烈火上燃烧,我不会再叫你插手这件事,你以后也决不许再动用自己的能力,一丁点都不行。”

    容穆蓦地抓住他的衣袖:“王兄!!”

    容沥垂眸:“就叫我自私一点吧。”

    容穆推开他,在原地转了两圈,嘴中道:“不行不行……”

    容沥拉住容穆:“南代国是你的故国,绝不会是你殉身的地方,待在商辞昼身边,叫他好好改一改你这个万事为他人的性子,阿穆,王兄宁愿你是个薄情寡义之人。”

    容穆万万没想到,他会因为这个理由被王兄允许留在大商京都,自己被迫留下,与被王兄丢下,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感受,容穆心中一急,脚下差点崴了一下。

    容沥一把扶住他:“冬日到来,你又为商辞昼折了叶子和花瓣,碧绛雪生长不易,你下次万不可再如此鲁莽,你方一折,碧绛雪瞬时都蔫了下来,现如今又时节不佳,恐怕你的身形要维持不易。”

    容穆眼中泛起了潮湿,气急败坏道:“破身子,破身子!为何冬日就养不活莲花?为何!”

    要是冬日就可以养莲,碧绛雪冬日就可以支棱!那他一定精神许多,神思也不再混沌,王兄也不用看他这个纤薄的模样,忧上心头万事都不叫他插手了!

    “阿穆。”容沥叫住他,“不要耍性子。”

    容穆感觉心头火烧,一股从骨髓中爆开的虚弱席卷开来,叫他眼前一晃,容沥一惊:“阿穆!”

    容穆努力睁了睁眼睛,困顿之意如同麻醉剂一般叫他找不回自我,“王兄,你给我,吃的什么药……”

    以前他虽困顿但也从没有这样强烈的维持不住身形的感受——

    容沥:“是历代花君冬日都会吃的进补之药,并非寻常药材!”

    容穆自碧绛雪中出来,还从来没有再回去过,他抓紧容沥的衣袖:“王兄,拦住商辞昼,就说我在偏殿睡——”

    可他半句话都没说完,就化作一阵绿白光点消失在了容沥的眼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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