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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三十七章

    回到集安府的时候,天色已经很晚了。

    陈小刀和长顺焦急地等在官署门口,远远看到策马而来的一行人,一溜烟跑过去,看清同乘的宁倦和陆清则,一颗心终于落回了肚子里。

    长顺白日里去当了监军,回来就听说这么桩事,吓得差点晕过去,咬着小手帕要哭不哭的泪汪汪的。

    陆清则骑马骑得腿都麻了,下马时一时不防,腿一软,差点摔了。

    还好宁倦一直注意着他,及时伸手拦腰一扶:“老师小心!”

    忍不住又脸热热的,悄咪咪在心里想,老师的腰可真细啊。

    也不知道是不是近几日没休息好的原因,陆清则感觉脑子有点晕乎。

    这具身体小毛病忒多,三五不时地就出点问题,他都习惯了。

    一同被带回集安府的还有于铮。

    宁倦瞥了眼还在用小帕子擦眼角的长顺,按了按额角:“带他去于家暂住的院子里。”

    长顺一秒收回小帕子:“遵命,陛下。”

    陆清则看得有些好笑,拍了拍陈小刀的脑袋:“没什么事,去休息吧。”

    他又往官署里走了两步,脚下没稳住又晃了一下。

    宁倦拧着眉,劈手扶住陆清则:“老师是不是累了?我陪你回去休息吧。”

    陆清则眼睛酸涩,估摸着大概是身体又快熬到极限了,收回手,懒洋洋地指了指书房的方向:“虽然我也很想让你休息,不过书房里整理了三堆文书,左边是最重要的,需要你来决断的,中间是一般重要的,我处理完了,你不放心就检查一下,右边是没必要搭理的,阿谀奉承吹嘘拍马。除此之外,你应该还有别的事要做,去吧,我先回房休息了。”

    宁倦:“……”

    陆清则没看小崽子的一脸委屈,提脚就溜了溜了。

    他可不想被宁倦发现身体有恙,又大张旗鼓、大惊小怪地逼他喝药。

    回到屋里,陆清则洗漱了一番,便昏昏沉沉地倒头睡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似乎只是一小会儿,他忽然从一股热意里醒来,头昏脑涨地睁开眼。

    骨头里好似都在泛着微微的疼,浑身像被关在蒸笼里,喘息间,热气仿佛从五脏六腑里溢了出来,连呼吸都是滚烫的。

    因为意识模糊了许久,陆清则甚至没能在第一时间意识到自己在生病,恍恍惚惚地以为是屋内太热。

    直到渴得喉咙发痛,想去倒杯茶,却在翻身下床时脚一软,摔在地上后,他蒙昧的意识才恢复了几分,迟钝地冒出两个字:不妙。

    这个症状,像是发烧。

    也像是……

    陆清则心底陡然一沉,倒了杯温温的茶水,灌进喉咙里,温热的茶水淌过喉咙,带来几分清明。

    他飞快思索起来。

    来到江右后,他对自己身体的抵抗能力一直很有数,除了蒙着布巾,隔着一段距离见过灵山寺的灾民,再未主动接近过任何病患。

    这场疫病应该不是空气传播的瘟疫,否则不止灵山寺,整个江右都早该沦陷了。

    但不可不防。

    陆清则轻吸了口气,攒了点力气,清清嗓子,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底气足一些:“外面的兄弟,劳烦帮我把陈小刀叫过来。”

    窗牗被轻轻敲了一下,代表守在外面的暗卫听了令。

    陆清则的喘息有些沉重,闭了闭眼,摸出手帕,捂住口鼻。

    总之,最好先不要惊动宁倦。

    上次差点弄伤他,就哭得上气不接下气的。

    那小崽子,遇到这种事,恐怕不会比陈小刀冷静。

    就在陈小刀被叫起来,揉着眼睛,嘟嘟囔囔跑去陆清则的院子时。

    还在书房处理公务的宁倦忽然眼皮一跳,陡然生出一股焦躁的心慌不安。

    与此同时,郑垚旋风似的跨进屋里:“陛下,人逮到了!方才丢进牢里拷问了一番。”

    宁倦头也没抬地“嗯”了声。

    “这伙山贼的领头大当家名为韦献,行刺您与陆大人的小孩儿是他收养的养子。韦献称自己从前受潘敬民指示,专劫官道,当初郁书荣等人联名上报朝廷,信件便是被韦献所劫。因潘敬民被抓,见到今晚的乱象后,韦献以为是来抓自己的,恐慌之下,推出了养子刺杀陛下,意图引起混乱,趁机逃走。”

    宁倦:“潘敬民呢。”

    “臣提审过了,潘敬民的确认识韦献,但拒不承认有指示韦献劫道的行为。韦献山寨里有一半以上的贼子,有知情者,也有不知情的。”郑垚顿了顿,低声问,“陛下,怎么处理?”

    宁倦的指尖点了点桌案,正要开口,长顺忽然从外面匆匆跑了进来:“陛下,陛下,出大事了!”

    看他慌慌张张的,宁倦的眼皮没来由地又跳了跳:“慌什么,说。”

    “几刻钟前,林公子突然在院中倒下,昏迷不醒,”长顺顺着胸口,脸色惶惶,“奴婢赶紧去叫了陈太医,陈太医探过病症,确认林公子染了疫,与之接触过的于姑娘也出现了病症。”

    说到这里,长顺的脑袋缩低了点:“然后……陈小刀也来找太医,说陆大人也出现风寒症状,方才将太医请进了屋里。”

    宁倦怔了怔,浑身霎时一寒,手中的笔啪地坠落,猛地望向陆清则所在的院子方向。

    从书房赶去小院时,跟在宁倦身边的暗卫从未见过陛下如此失态的样子。

    竟连脸色都苍白了三分。

    宁倦几乎是用跑的。

    他脸上没有表情,耳中却在嗡嗡作响,只感觉浑身的血液都在倒流,寒意几乎渗透了指尖。

    这条路竟似天路般漫长,恍惚让他想起,当年他在兵荒马乱中,方从冷宫里被放出来受封太子,不过几日,便又被挟持般登上皇位时走的御道。

    周围都是看不清的面孔,每一张脸都是空白的,唯有一双双意味深长的眼,居高临下地俯视着他。

    御道茫茫渺渺,一眼望不到头。

    只有他一个人在走。

    抵达院子的时候,院中已经站着许多人了。

    陈小刀被陆清则叫过来,跑去找了相熟的陈太医,现在陈太医正在屋里。

    他六神无主地抠着柱子,脸色惨白白的,见宁倦来了,才缓过口气:“陛下!公子、公子他……”

    宁倦恍若未闻,步履迈得又快又急,目光没有停留在任何一个人身上,就要直接进屋。

    忽而嘎吱一声,屋门打开条缝。

    陈科提着医箱,满脸疲倦与忧容,从屋内走出来,见到宁倦,连忙关上门,上前两步想要行礼。

    宁倦脚步一顿,沉沉地吸了口气:“老师怎么样?”

    少年的脸上明明没有任何表情,却瘆人无比,陈科的眉毛都抖了下:“微臣探查了一番,陆大人眼下只出现了风寒症状,但是……”

    但是,这场疫病就是有几日的潜伏期的。

    许多染疫的病患,在前期便像染了寻常风寒。

    等到三五日后,有些人身体弱熬不过,发病就会没了,命硬点的,熬半个来月,再在反复的折磨中不成人样地死去。

    来到江右才十来日,几位太医能找出延缓之法,已是尽力,眼下对这疫病仍是束手无策,没有特别有效的药。

    宁倦的脸色又白了一分。

    不知道是不是眼花,陈科竟觉得向来少年持重的陛下,似乎晃了一晃。

    仅一瞬之后,宁倦不声不响地越过陈科,就要直接跨进屋里。

    陈科吓了一跳,立刻拦住他,语气急切:“陛下!林公子最先确认染疫,随后于姑娘也倒下了,陆大人与林公子接触过几回,万一……眼下还不确定陆大人究竟如何,您还是不要进去……”

    瘟疫可不分尊卑贵贱,就算是天子来了,也照染不误。

    宁倦可是大齐的皇帝!

    此番他来了江右,已是冒险,若是染了疫,有个什么好歹,那就真要变天了!

    宁倦脑子里只有一个想法。

    他要见陆清则。

    他面无表情地看了眼陈科:“让开。”

    陈老太医满头大汗,不知道是急的,还是热的,声音都变了调:“陛下,还是等几日……”

    “朕让你,”宁倦盯着他,漆黑的眼底暗沉无光,嗓音发寒,“让开。”

    那个眼神深潭一般,没有丝毫波动,冷沉沉的,陈科后背一寒,一时被骇住,生出股惊惧之感,心脏狂跳着,竟不敢再去阻拦。

    陈小刀呆了半天,也反应过来了,推了把长顺,一起上前阻止:“陛下,小的进去照顾公子就好,您龙体贵重……”

    长顺却没敢上前。

    他跟在宁倦身边,实在太清楚陛下对陆大人有多看重了,手中的帕子几乎都要绞破——怎么就是陆大人倒下了呢!

    宁倦理也没理陈小刀。

    除了灌入四肢百骸的恐惧与担忧,他心底还隐隐藏着一分怒意。

    陆清则出了事,第一反应居然不是找他,而是找陈小刀。

    甚至还想瞒着他!

    他没把陈小刀活剐了都算不错了。

    没有人敢再拦宁倦,他走到门前推了一下——没推开。

    门被闩住了。

    老师不让他进去?

    宁倦眼眶一红,心口都在发颤,又推了一下门,忽然就有点控制不住情绪,死死盯着那扇门,声音蓦地拔高:“孙二!拿刀来!”

    少年皇帝此刻仿佛一只濒临失控的野兽,理智系于紧绷待发的细弦之上,随时可能崩断。

    在场无人敢反驳,暗卫屏住呼吸,上前正想递刀。

    宁倦忽然听到门后传来声游丝般的、低哑虚弱的声音:“果果。”

    很轻很轻,只有紧靠在门边的宁倦能听到。

    濒临失控边缘的理智猛地收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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