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埋好最后一锄, 回头看向他, 似乎笑了下, 并不惊讶他这样凭空出现。

    但他仍忍不住结结巴巴问道:“你不奇怪吗?不……怕我吗?”

    她道:“我在这里生活了十几年, 常见到你们这样的仙人。”

    他沉默一会儿, 又道:“我叫柳青霄。”

    “柳青霄?”她柳眉轻蹙,笑了笑, “很好的名字。”

    柳青霄有些诧异她的回答, 便嗫嚅道:“姑娘呢……不方便的话不说也、也没事。”

    他意识到自己的失礼,慌忙补救。

    女子笑盈盈地道:“随烟。”

    随烟, 原来真有人如其名, 她确如烟气袅袅, 随时都要消散般的飘渺。

    随烟又说:“天色已晚了,不知道仙人吃不吃饭?”

    她伸手遥遥一指不远处的茅草屋,笑意中带些轻愁,“粗茶淡饭,仙人若不嫌弃的话。”

    随烟并未说下半句话,但柳青霄却已听出来了意思,当即红了耳朵,又跟呆头鹅似的连连点头,“好、自然是好的。”

    他跟在随烟身后,总忍不住想凑近些汲取她身上的芳香,却又每每觉得失礼拉开距离。

    进了草屋后,柳青霄立即被屋内的困窘所惊讶到,泥灶石床,家徒四壁,破旧的木桌上放了两盘青菜,木桶里的米饭掺和着黍米。

    柳青霄感觉到随烟的视线,有些尴尬道:“我甚少见到凡人居所,失礼了。”

    随烟表情淡淡,并无不虞,“无妨,许多仙人都说过这里简陋,也曾想接济我,但我都拒绝了。”

    柳青霄疑惑,“为何?”

    随烟盛了一碗饭,垂落眸光,“心中愁绪万千,纵有金山银山也不过是虚。”

    她只是轻轻蹙了眉,柳青霄却感觉心间也拧紧了,脑中顿时有些发热。

    他伸手过去握住她的手,面上又是担忧又是心疼,“随姑娘若是有什么可以帮上忙的,我一定可以,你莫要看我只是一介弟子,但我修为却也不算浅薄——”

    “柳公子!”随烟面上冷了些,抽了手,竟似有些反感,“请自重!我虽只是一介村野丫头,却也不至于见到人便要央求些什么,况且柳公子既是仙界中人,想必在我身上是万讨不到什么东西的!”

    柳青霄愣愣的,心中愈发慌乱,意识到自己的失礼,只觉得痛恨万分。

    他攥着拳头,连连赔罪,却又听随烟道:“这饭吃完了,这位仙人便离去罢,屋子简陋,留不得人。”

    柳青霄闻言内心更是懊悔得不得了,直在心里唾骂自己方才竟不知羞耻去握姑娘的手,更恨自己既想帮忙却又嘴笨得罪人,糟践了她的尊严。

    这一顿本就寡味的饭菜他吃得愈是如同咀蜡,心不在焉。

    这一餐结束后,随烟果然开始赶他,只当他是登徒子似的,愈发使得柳青霄心中难受至极。

    他离开了草屋,她自然是相送都懒得,只在屋内。

    柳青霄站在草屋外怔怔的,心中却又突然燃起了怜爱的火,也不声张什么,也不多说什么,在她门外站着。

    一转眼,夜色深了,远处的田内响了蟾鸣,萤火虫也作乱飞起。

    随烟似是睡得并不安生,草屋内的昏暗烛光又亮又灭,看得柳青霄愈发心焦。

    “唉……”

    屋内响起一声极轻的叹气,立刻被柳青霄这修仙之人听见,他没忍住想要用神识探一探,却还是放弃。

    “嘎吱——”

    喑哑的木门声响起。

    柳青霄看过去,随烟面色愈发苍白,眉毛弯弯,如墨缎的黑发松松散散。

    他知她是于心不忍,面上便立时生出了些狂喜,“随姑娘,你误会了,我当时只是情急!绝无对姑娘的杂念,更别说轻薄!姑娘姿态实比我这修仙人还要疏离些,我怎敢动歪念头,只是实在想帮姑娘而已。”

    她摇头,仍是几分清冷姿态,“仙人何必在意我一凡人。”

    柳青霄低头,面上显出愧怍,“我也不知……许是见姑娘愁容,我便于心不安,再加上初见时姑娘说不再练剑,便实在令我好奇。”

    随烟长叹一口气,单薄的身子似不胜夜风瑟缩了下。

    柳青霄便忍不住立刻施法给她暖了身子,做完后却反而更羞愧似的,与她拉开了距离。

    随烟望着他,眼波流转,最终像是放下了心理防线。?

    她低声道:“我相信仙人,是我度量小了。”

    随烟侧着身子,偏过头,纤细白皙的脖颈愈显几分脆弱,“仙人若不计较,便进来说话吧,是我失了礼数。”

    “不会不会,反而是我粗鲁了。”柳青霄直摇头,愈发对面前的女子感到怜爱和心疼。

    进了屋子,随烟小心捧着一盏油灯,沉默许久才道:“我曾偶遇过一名修仙弟子,他也是练剑的,似乎是为了除妖才路过了这里。”

    她深呼了口气,克制住了情绪才又道:“他见我身子弱,便也总想着教我些剑法傍身,他曾说,我这般貌美若是不能自保便多半会被恶人磋磨了去。但其实我便也只是寻常女子,何故担心这些,再后来,他没再教我了。因为他说不放心我,他要留下来,护我一辈子。”

    柳青霄听到这里只觉得内心一阵说不出的闷,连呼吸都觉得透着点苦味,他攥着拳头仍内心听着。

    “后来,他说要为了我取得那最好的晶石来做首饰,说无论如何要用最好的聘礼娶我。”随烟说到这里捂着心口,红唇微张溢出几声痛吟,一度说不出话,“但他说去了苍阴山山脚,便再也没回来,一年了,我也曾想一人前去,却每每一出村便被缠上,若不是村里人看着我长大帮衬我许多,恐怕我现在早就——”

    随烟捂着额心,情难自已,泪如珍珠脱线。

    柳青霄明明只是听着,却被她哭得仿佛心也在抽痛,一时间愈发愤懑起来,“岂有此理!大好男儿竟只知道欺负妇孺。”?

    “后来,我有次趁夜离开,想去找苍华山,却总也找不到。”随烟睫毛颤动,脆弱得仿佛要消散掉一般,“我只是想要去找他,即便只是见到尸首,让我死心也好,而不是像个傀儡一般每日等一个不会回来的人。”

    柳青霄脑子愈发热了起来,心中却近乎兴奋。

    那人八成是死了,若是带她去,让她重新开始新生活也不是未尝不可!她这样年轻,看着也将将十七八,这样的年华难道要因为一个不会再回来的人守一辈子活寡吗?

    这样貌美脆弱的女子,凭什么要吊在一棵树上?!

    天道何等不公啊!但是天道又何等有待于他,让他能遇见这样一个如江南烟雨般的女子!

    那人说得没错,她这样柔弱又漂亮,孤零零在破败村落里,在这人心险恶的人间界里,是如何的可怜又危险。

    柳青霄认真地看着她,眼神灼热,“我可以带你去。”

    随烟愣住,却又摇头,轻轻拢了拢薄薄的纱衣,愈发显出几分凄清孤苦。

    她话音中带着几分苦笑,“我不过是一人久了,许是寂寞了,见仙人竟如此诚恳,才忍不住想要倾诉一番罢了。光让仙人听这些事,便已够叨扰了,更别说让仙人风雨兼程几日了。”

    “不需几日。”柳青霄两指施法,唤出剑来,认真道:“你我御剑而去,只需一个时辰。”

    随烟眉目浮现些惊讶,却又弯了下眼睛,终于是露出了第一个笑。

    她的笑意极浅,也极淡,烟笼水月。

    但也仅仅是这一个只能称得上是展颜的表情,便足以让柳青霄充满了动力和信心,但下一刻,天道仿佛真的眷顾他这可怜人似的,让随烟对他说了一句:“夜已经深了,若是仙人无处歇脚,不嫌弃的话便在这屋子宿下罢,我为你在地上铺些床褥。明日一早,麻烦仙人了。”

    无数兴奋砸在他头上,他深知绝不能再踏近了,但仍然让他心潮澎湃。

    他何等幸运,能在寻师妹途中遇见随姑娘啊。带着这样的想法,柳青霄想要睡去,却睡不得,辗转反侧,心中满是幽思。

    苍阴山地势险峻,正位于魔界与人界的交接点,而苍阴山山脚除却有了些妖修或魔修居住外,深处更有不少凶险恶兽。

    柳青霄拔出剑来,一手护住随烟一边问道:“随姑娘还记得他曾说过具体是哪里吗?”

    “他甚少让我操心这个,只是说那怪物同体发红,额心却又一簇黑毛。我记得他说过应该就是这林子附近,就是这些火红的灵植这边。”随烟似乎被苍阴山山脚下的荒凉阴森所惊吓到,娇躯微微贴近柳青霄手臂,激起他身体一阵颤栗,但她毫无察觉似的继续道:“他曾说那魔物体内有最亮的晶石,他想为我做一支钗子。”

    随姑娘总是一身凄清,这红色晶石若是做钗子只会艳俗,合该做成花钿,斜斜贴着她额心一定是极好看的。

    柳青霄情不自禁想了下,心中却又开始判断应该用何材料打造,一时间竟有些想入非非。直到不知不觉踏入一处阴风阵阵的地界,他才惊觉已入了魔气极为浓郁的地方。

    “嘶嘶嘶——”

    诡异的声音传来。

    柳青霄心中生出些惧意,拉着随烟往后退了半步,却无意中踩到了碎枝,发出咔啦的声音。

    “嘶嘶嘶——”

    那如蛇吐信的声音便愈发大了些。

    两人连连退后,这时那付出奇怪声音的生物终于显现出身形。

    约莫一丈宽的狮子似的上半身,火红的鬃毛如枫,额心一点黑色鳞片,下半身却是近乎狰狞又显恐怖至极的肉粉色蛇身。?

    狮子全场三丈有余,蛇身盘踞在整个林子中,一张嘴便是腐臭的味道。

    随烟立刻拉住柳青霄,话音颤抖,“若是找不到他的尸首便走吧,没必要将性命放在这里,你逃吧。”

    柳青霄见这狮蛇怪魔力身后,又见它身下俱是森森白骨,心中就有些怯弱。可一听随烟这担心的话,他立刻反问:“你呢?”

    “我猜他也是死了,但我不甘心,我要一人留这里找出来他的尸首。”随烟怆然一笑,冷淡的黑眸中便立刻又浮现出几分哀切来,“若是死了,便死了罢,我也没有归处了。”

    “不可!你还这么年轻,这狮蛇怪如此凶猛,你何必!”柳青霄心中生出了犹豫,却又见她单薄的身子颤颤巍巍地想往前走,这一瞬间他的理智完全被吞噬,“那我便留下来陪随姑娘!”

    这魔怪少说也是元婴修为,他也将将元婴中期,若是非要打,也不是完全没有胜算。

    想到这里,柳青霄下定了决心,两指亮光浮现,身后陡然出现一柄青色宝剑,“随姑娘,便跟在这法术屏障里罢!”

    他话音刚落,那狮蛇怪便陡然大怒,尾巴一挥卷起五人合抱的树狠狠击打向他们。

    随烟自然是听话躲进了那屏障里,柳青霄用法术抵挡住树,努力挥剑砍过去,险些被树影残渣刮出伤口。

    狮蛇怪本就魔力深厚,除却蛇尾源源不断卷起巨石粗树疯狂扔外,嘴巴一喷便是魔力恐怖的焰火和法术。

    它的鬃毛根根竖立,卷动起来时,便又化作千万根银针飞过来。

    柳青霄极力应付着,最初几个回合,他总死里逃生还找到机会反手扎中几剑这怪物,但中后期开始便有些体力不支。

    逐渐的,他身上伤口越来越多,甚至还被这狮蛇怪卷起来狠狠掼到地上,他吐出几口血,眼前一片昏黑。

    随烟自从方才开始便一直为他指路躲避,到了这会儿她便也只剩下了哭声,只是喊着:“仙人!莫要继续了!快走!”

    柳青霄奄奄一息,又吐出一口血,听到她如此凄切的哭声,心中那愤怒的火苗却陡然燃了起来忍不住再浴血奋战。

    他伤势越来越严重,但听着随烟为了他的情绪越来越激动,他便又越战越勇了起来。

    苦战半个时辰,柳青霄几乎只剩下最后一口气,对面的怪物却也即将奄奄一息了。

    只要,只要再缠斗一会儿,再中三剑……

    “哧拉——”

    突然,一道尖锐的东西刺破风声像是扎破了什么东西似的。

    柳青霄回头看过去,却见随烟胸口竟然中了一根那狮蛇怪的鬃毛刺。

    她陡然吐出一口鲜血,呆呆地看着他,鼻口鲜血流个不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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