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给你刀。你把他们都杀了,我就信你是无辜的。”

    “你看看。你看看你们救了什么人?不如救条狗。信佛的人都像你们一样这么蠢吗?大善人?告诉你一句话,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哈哈哈哈哈哈!!”

    他唇齿间开始溢出血腥味,一如当年蜷缩在衣柜中那般,微微战栗。

    是你。

    是你!

    “这是祁执业,我佛门的弟子。”大师兄也向祁执业道:“执业,这是李乡贤,前年到这儿走马上任,为百姓谋了不少福祉,救下不少性命,实在令人钦佩。”

    李乡贤又露出每次听到这种话的不安苦笑,道:“不敢当,不敢当……”

    大师兄看了眼天色,道:“既然你来了,那你就帮李乡贤解签吧,师父马上回来,我得去准备一下。”

    祁执业咬牙。

    大师兄:“执业?”

    “好。”祁执业在李乡贤面前坐下,道:“……我来。”

    大殿内顷刻只剩下他与李乡贤一家。

    李乡贤将签递给他,见他手指颤抖,还温和安抚道:“不必紧张。看你这么年轻,很少出来帮忙解签么?”

    祁执业闷不做声。

    他也不觉被冒犯,而是看了眼身后那尊金身佛像的脚跟,微微抿了抿唇,道:“小师父,你最近有见过明光大师么?”

    祁执业抬眼看他,眼中满是血丝:“你问这个做什么?”

    李乡贤一怔,连忙道:“没什么,只是问问。小,小师父,你怎么了?身体不适?要不要叫那位大师回来?”

    祁执业定定看着他。

    眼前之人着官服,一身甩脱不掉的温文儒雅之色,好像自出生开始就这么善良,就这么大义,就这么,毫无错处。

    “你方才说,你在赎罪。”祁执业问:“你在赎什么罪?”

    想必自从升官以来,不知多少年没人敢这么问他了,李乡贤一愣,却匆忙转眼:“我……有罪。”

    祁执业:“什么罪?你放过火,你杀过人?”

    李乡贤神色骤然紧绷,倏地转回眼,二人视线相对,满是快要崩裂而开的怒意。

    “小师父,你什么意思?”李乡贤看向那头困惑看来的妻女,压低声音道:“我只是,来解个签……”

    祁执业将那张签展开。

    大凶。

    十几年来从没抽中过大凶,李乡贤面色一白,他缓缓抬眼,看见了祁执业耳边的半只红石耳坠,视线震颤,喉结瞬间僵硬,嘴唇轻轻颤抖。

    他终于明白了什么。

    “看来,你也有印象。”祁执业越来越压制不住自己的怒意:“我还以为你已经骗到把自己骗过去了。大善人?大乡贤??现在又开始信佛了?你不是说好人不长命祸害遗千年吗??啊?!!你说过的话自己不记得了吗?!”

    声音极大,那头的妻子诧异,就要过来,李乡贤对她艰难地挥了挥手,示意她不要过来。

    殿外的佛门弟子也察觉到了动静,刚想靠近,一道金光结界锁住殿门,祁执业收手,缓缓站了起来。

    李乡贤垂头,不说话。

    祁执业漠然道:“你也配站在这里。”

    “……你是他们的孩子吗。”李乡贤惨然道:“我,当时……听见了呼吸声。我知道,衣柜里有人,我……”

    “那又怎么样?”祁执业胸口剧烈起伏,吼道:“你明明可以杀我全家,但你留下了我,我是不是要谢谢你?谢你留我一命,你没赶尽杀绝?!”

    李乡贤又闭口不言了。

    “你说话啊?大官人,你这张嘴骗了多少人。”祁执业道:“赎罪,你赎得了吗?”

    “……”李乡贤颤道:“我明白那是我的血债。我很后悔,这是我一生中……最悔恨的事!”

    那张大凶的纸签落到地上,被他颤抖着捡起来铺好,他唇色惨白,像是也压抑了许多年:“我知道,无论说什么都无法弥补。我十几岁那年就是个,最恶最无知的怪物,我,我什么都不懂,大字不识一个,也没有善恶观,我跟着那群人干了很多丧尽天良的丑事……我不能否认!但最让我痛苦的不是我干了这些事,而是之后才让我明白,自己究竟是有多么不堪为人……”

    祁执业冷冷看着他。

    “你一定很恨我吧。你自然恨我,我……我知道,你要是早些见到我,肯定会一刀杀了我。”李乡贤惨道:“我也想过,干脆死了就好。可我,如果活在这世间一遭,就为了干这些不是人的事,我对不起我的生母……你应该觉得我在找借口吧,我悬梁了好几次,是我懦弱,我还是没有自裁的勇气。”

    “我开始读书。越读书,越觉得痛苦,为什么我是这样的人,为什么我曾做了这样的事。为什么,为什么我没有早一点知道……”

    李乡贤已经不是在和祁执业说话了,他看着结界外心急如焚的妻儿,喃喃道:“我开始赎罪。我去考功名,我去当官,我救下了无数个人,我捐佛像,可我还是骗不了我自己。”

    祁执业的脚踏过那张纸签,见他毫无反抗地坐在那里,心中的怒火反倒越涨越高:“你说这么多,是想让我放过你?”

    “……不。”李乡贤垂眼,温和面上是一副赴死之态,他道:“双手已然染血,罪便再也赎不清。”

    祁执业怒极反笑:“哈哈!你实在太懂佛法了!!”

    “我早该死了,只是苟活到现在。”李乡贤最后看了眼自己懵懂的儿女,终于黯然流泪道:“小师父,你杀我,能不能放过我的家人?他们什么都不知道!!当年我……”

    祁执业:“你还敢跟我提当年?!!”

    “不,不提了。再也不提了。对不住,我真的。真的对不住!!”李乡贤哀求道:“但至少,让他们走开吧,让他们回避一下好不好?至少不要让他们看到,孩子还小,他们……求求你……”

    祁执业的手已经按在了他的天灵盖上,悬而未决。

    他看着手下闭目等死的仇人,焦躁到双目发红,手指颤动地更加厉害。

    不对,不应该是这样的。

    他是在装!全部都是谎言!!是为了让自己同情,是为了让自己放过他。绝对是这样的,这种人……这种人……他怎么可能真心觉得自己错了,怎么可能真的用命来祈求对方原谅?!!

    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他也配信佛,他也配悔过?!他悔过了,那自己的父母算什么,他们还有原谅的机会吗?!

    大师兄早已返回,在外跟着众人一同损毁结界,大声喊叫着什么,其余人一片震惊,祁执业面色冷肃,杀意起伏,最后,漠然道:“佛祖会原谅你,我不会。”

    他手指颤动一瞬,猛地收紧,在最后那一刻,听到李乡贤微不可闻的一句:

    “……阿弥陀佛。”

    祁执业怒极神色一僵。

    鲜血喷溅,那人毫无反抗,身体软软倒下,甚至面上还带着解脱的笑意,结界终于被打开,大师兄惊怒的吼声,信众恐惧的尖叫声,女人不可置信的眼神,还有那刚从转角走过来的一对儿女。

    二人手中的小木鱼滚落到了地上,两个孩子连滚带爬地冲过来,茫然地扑到尸体面前,道:“父亲?父亲你怎么了?”

    祁执业只是静静地看着。

    他也不想再做出任何反应了。

    “……父亲!父亲!!父亲!!!”两个孩子不知所措地摸索着,试图让失去了生息的父亲坐起来,却因为太重,一次一次地滑落。

    李乡贤已经死了。被他杀了。

    大仇得报。

    那人的妻子昏倒在了地上,两个孩子嗓子干涩,终于爆发出小兽一般的嚎哭声,其中一个抬眼看他,眼泪从恨意满盈的眼中落了下来,他问:“是,你杀了我父亲?”

    祁执业道:“……是。”

    另一个也抬头。

    祁执业头疼欲裂,看着二人脸上属于孩童的天真纯澈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痛且入骨的仇恨杀意,那杀意缓缓在二人脸上开出一道血肉莲花。

    他们想杀他,正如他想杀他们的父亲。

    下一个,然后继续下一个,杀,杀,杀,杀,永远停止不了的血债,永远控制不住的屠戮,永远。

    “总有一日,我会报仇雪恨。”

    “祁执业!!!你做了什么?!!!”

    “拿下!!!将他拿下!!!”

    “…………”

    一片混乱之间,还有熟悉的声音:

    “祁执业!祁道友啊你醒醒啊!!喂?!听不听得见我说话??”

    “这是假的!这是假的!也不一定是假的但是现实中肯定不会发生!用针扎都不醒??”

    “你不在这里……”

    他已经分辨不出那都是谁了。只有一道女声格外聒噪,一直锲而不舍:“祁兄啊佛像啊!!你摸摸你胸!!!胸!!!明光大师哭晕在地上了啊!!”

    吵死了!

    迎面无数道武器袭来,还有住持在远处不可置信的眼神,祁执业垂眼,站在原地,竟是动都不想动。

    胸前有什么东西正在发烫。

    眼中的世界变成了一个万花筒,那人解脱的笑烙在他眼底,无法忽略,他怒,却不知因何而怒,又有些不知从何而来的悲凉,再度转瞬,眼前大殿寺庙尸体全都消失,只有一片洁净空茫。

    明光熟悉的身影出现在他眼前,静静看着他,白发苍苍,道:“执业啊。”

    祁执业:“……”

    他忽然眼角泛起红来,死死憋住了。

    “执业。”明光向他走近一步,痛惜道:“我不让你和他见面,是为你好,你为什么就是不懂?”

    “……我不懂。”祁执业茫道:“我不懂,但我现在好像懂了。”

    明光道:“你懂什么了?”

    “师父。”祁执业道:“他说他想死,他早就该死了。你知道他在说那句话时,我在想什么么?”

    “我在想,那你为什么不早点去死?!”祁执业将自己卑劣的心里话全说了出来,“为什么不早点死在那时候?随便怎么死的都好!被马踢死,被水淹死,被火烧死,被更恶的人杀了,就死在那时候不好吗!!”

    明光仍是痛惜地看着他,“为什么会这般想?”

    “……他早死了,就不用醒悟,就不用悔恨,就不用赎罪,就不用让我……”祁执业看向自己血迹未干的手,咬牙道:“就不用让我动手。我也可以像什么也没发生过一样,安慰自己,果然是恶人有恶报,他早就死了,真是大快人心啊!为什么非要等到现在,这个时候再让我——”

    “再让我杀了他。”

    祁执业茫然道:“杀人偿命,天经地义,师父,我哪里做错了吗?我哪里有错??我想不明白,为什么要让我来决定,为什么非要我来忍受……为什么?!”

    空旷的洁白空间内,明光大师脸上的笑意越来越大,越来越诡异,声音越来越女性化,语气也带着熟悉的蛊惑音调:“执业,有些事情,不是只可以用错不错来判断的。有时,你做也是错,不做也是错,我和你一样。师父和你一样啊。”

    祁执业却全然没察觉到这般变化,道:“师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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