蚩尤意味不明地笑了声,说:“桃花,还留着呢?”

    即墨姝的指尖骤然收紧,蚩尤却像用什么对青春期小孩的口气,道:“紧张什么。云闲送你的,你拿着就拿着吧,只要不耽误正事,随你。”

    只不过,一般家长说的“正事”是好好学习天天向上云云,蚩尤嘴里的“正事”,是杀云闲。想来它也没觉得这两件事之间会有什么矛盾。

    即墨姝紧攥的指尖一松,缓慢眨眼道:“是。”

    一瞬沉默,即墨姝问道:“你分明在此,为何要让虞吉负责?”

    “怎么,我让她负责,你不高兴了?”蚩尤叹了口气,道:“太蠢了,太恶心了,让我实在不想面对。所以我实在很费解,你究竟为什么会对人族有好感?你就没有发觉人性是有多么恶心么?”

    “当然,魔也很恶心。但,魔恶也恶得坦荡。想要什么就去抢,想要什么便去做。你看这些人族,分明和魔没什么区别,嘴上却还要标榜着正义,冠冕堂皇,实际上随口几句话就能煽动,上一刻还十分敬重,下一刻便可以反目成仇,横刀相向……如此廉价,如此渺小,让我连多看一眼的兴致都欠奉。”

    “你说呢?”蚩尤道:“即墨,你觉得如何?”

    方才那留下来的方阵中,有许多熟悉的面孔。就连前日护送青禾一众人前去妙手门的那高阶修士,也在人群之中,看向即墨姝的视线中满是木然。

    蚩尤还在说些什么,她却逐渐放空。

    春桃花仍是那沾着露水的含羞样子,静静躺在她储物戒里。它们即将开在南城的任何一个角落。

    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妙手门内,又是一片焦头烂额。虽说医神传下来一针一扇两种功法,但毕竟不是谁都有她的天赋,能够两者都练至炉火纯青,必然会有偏向,而除了独树一帜的黎霸图之外,绝大部分门人都偏向针法,真刀真枪打起来,武力并不算顶尖。

    魔教终于现身,大肆将用散之人收归麾下,却没有第一时间集结攻击妙手门,而是分散开来,呈四面八方包围之势,将本就处在僵持之下的地界摧枯拉朽般占领,一点一点逼近,意图一目了然。

    以林夕为首的妙手门弟子,更是气的快要肝疼。

    你魔教自己弄出来的成仙散,把事情弄成现在这幅收拾不了的模样,现在到了此时,反倒以救世主的形象出场了??魔是救世主,那妙手门算什么?她们反倒成恶人了?

    更何况,门内都是些尚未出宗的弟子,大多数连二十岁都不到,都是些少年。前几日青禾一事,足以让众人食不下咽好多天了。

    说句不好听的话,哪怕此事是假的,青禾娘就是故意的,又或者母女二人真是魔教派来的,众人心中也不会如此难受。可就是明知是真的,又迫于形势无能为力,这才最让人忘却不了。

    情形看似危急,却又比众人想象中要好太多了。不知为何,妙手门派出的人马要么便是赶上了魔教人马尚未成形的时候,要么便是好巧不巧撞上了阵眼中心。虽说仍是无法将这群乌合之众彻底打败,但其中争取到的宝贵时间,已经足够黎建业此前秘密求援的几个大能前来了。

    不巧,两方都想关门打狗。妙手门不知魔教具体实力究竟如何,但蚩尤敢这般现身,以它谨慎性子,就绝不会好对付。

    只是妙手门把控的南城边境也很快形成拉锯之势。人依旧是出不去,只是,却也进不来了。

    几位赶来的大能面面相觑:“……”

    “听说有大战。”萧芜道:“我这算是来的巧还是不巧?”

    “很显然是不巧了。”方非黑着脸道:“我都十年没回来了,一回来就给我这么大一个惊喜?!”

    “娘亲,你来啰。”云闲忙的灰头土脸,惊奇道:“铁柱兄,你竟然也回来了??平日里没感觉你有如此高风亮节啊,因为这次就算有钱收也不一定有命花来着。”

    乔灵珊:“别用这种口气说这么恐怖的话好吗!云闲!”

    “你以为我想??”方非憋气道:“掌门说是怕被魔教截住,所以要对传信进行一些必要的加工……有必要加工成这样吗?!我还以为是妙手门一千周年门庆!喂,我要回北界,谁跟我一起?真是佛也发火!”

    明光大师:“阿弥陀佛,来都来了。施主何必,不要生气。”

    祁执业:“……”

    云闲心想,能这么快就赶到的,除了明光大师这种本就四处剪彩的佛门吉祥物,娘亲这样东奔西跑心挂魔教的散侠,也就只有误以为母校校庆所以精心打扮兴冲冲赶回来的倒霉方非了。其他的那些大能,修为这么高,少说也是个别派的长老掌门什么的,总不能一听到消息就立马把手头事务一丢就赶来,总得妥善分配一下任务,这一分配,就来不及了,望洋心叹。

    宿迟走来,递给她一支桃花。

    云闲看也没看,收下,道:“辛苦了。”

    “不辛苦。”宿迟这才看到萧芜,面不改色道:“师娘,你来了。”

    萧芜:“……算了。现在不宜说这个,你小子给我等着。”

    宿迟:“?”

    等什么?

    黎建业将众人妥善安置,黎愿现在如愿以偿有了不被关在里头练习的机会,结果反倒紧张起来了。现在不让她练,她便跟在师尊身后抓紧机会练,还不忘跟黎建业说,“师尊,灵秀哥哥好像很伤心,昨日还是不怎么吃饭。”

    “这都几日了,还未伤心完么。”黎建业神情淡淡,道:“更何况,你如何知道他就一定在伤心?”

    黎愿说:“我当然知道啊。那天晚上他牵着我回房的时候,我听见他偷偷掉小珍珠了呢,虽然只有一小下。”

    “……”坏了,听到不该听的东西了,可能会被灭口,风烨弱弱道:“小黎愿,你还是不要再说下去了,我们就当作没听见过,不然薛道友会恼羞成怒的。”

    “罢了。”黎建业叹了口气,对炯炯看着她的云闲道:“云小友,随我来主殿吧。”

    云闲:“来了。”

    ……

    到了主殿,黎建业屏退左右,道:“这些日子,辛苦你了。”

    云闲见桌上还摆着一碗没动一口的汤药,像是祖奶奶熬的,已经凉了,冒不出一丁点热气。

    “说是辛苦,”云闲说,“掌门,我也没做什么。”

    黎建业看着她,笑了笑,温声道:“对我又何必隐瞒。”

    云闲道:“……好吧。”

    “你并未和即墨姝断过联络吧。换句话说,虽然未曾见面,但联络未断,每次情报都精准到不可思议的地步,除了这位圣女,也没有别人了。”黎建业道:“上次锻体门风烨一事让你长了个心眼,你怕妙手门内有内鬼?的确是该多加防备。”

    “虽然对其他人有些不公平,但是我想,这种事还是只有我和她二人明白就好。多一人知道,便多一份危险——这和嘴巴紧不紧没有关系,只是有些人天生不擅长隐瞒。”云闲奇道:“黎掌门,这你都能看出来?”

    就连天天跟她一起睡觉的乔灵珊都没发觉呢!她还以为自己瞒得可好。

    黎建业道:“我此前还在想,你们用的是什么法子。现在看来,便是春桃花了。季节已过,大部分桃花早就该谢了,只是魔界之内并无四季,魔族根本不明白什么是春夏秋冬,更不明白花什么时候该开,什么时候该谢——你二人是靠此来确定地点的吧。”

    “是。”云闲苦笑道:“坦白说,我在送她的时候,并没想那么多。”

    只是看到桃花觉得好看,便送了而已。魔族的确不通四季,她让即墨姝记住四季更替,而如今,即墨姝给这礼物赋予了别的意义。

    黎建业道:“心意相通,得此挚友不易。”

    “……”云闲道:“但我却总觉得,我是不是不该让她如此涉险。 ……罢了。掌门,我曾就此事询问过一位神秘人,它给我的答复是,‘天地有常而人无常’。剑阁不怎么上文化课,我时常在想,我理解的含义究竟是对还是错,我接下来要做的,又究竟是对还是错。掌门,你觉得呢?”

    黎建业并未立刻回答,而是捂住胸口,轻轻咳嗽了两声。

    “其实,蚩尤第一次正式现身选在南界,是可想而知的。”黎建业一脸病容,此刻却笑起来,“你们不是经常说么?‘开战谨记,有医修打医修,琴修放着不重要’。更何况,人族医修只能治人,对魔更是效果甚微,这种情况下,按照战略来说,第一时间想灭妙手门是再正常不过了。”

    云闲:“……后面那半句是掌门您自己加上去的么。”

    “这不重要。”黎建业道:“所以自一开始,我的目的便不是救人,而是杀魔——可能说起来比较残忍,但事实如此。在眼前死的人多了,也麻木了,伤亡再多,有时在人眼中只是一个数字,而我要做的,是尽力让这数字小一些,仅此而已。”

    “云闲,阿秀他虽说年纪虚长你几岁,但在这方面上心性却太欠缺了。倒是你,让我很讶异。但,你是异常,他那般才是正常。就算历经多事,从笑面佛陀到如今,大道理在眼前又有何用?只要不痛到己身,又何曾真的能理解。”黎建业重复她所说的那句话,“天地有常,而人无常……有时,人的想法总是会从一个极端滑落到另一个极端,不是么?”

    “一开始满怀信心要去救天下人,被伤了,痛了,便觉得天下人都不值得自己去救。觉得全天下人都是好人,和觉得都是坏人,本质上没有区别,仍是一样的天真愚蠢。妙手门祖训,并不是告诫门人什么,只是说了个再简单不过的道理。我是个普通的医修,我尽力完成自己的职责,不崇高也并不卑劣,和其余行业没有任何区别。我不是救世主,世人也不是要等着我垂怜去救的弱者、蠢货,世人是普通人,和我一般普通。天有定数,人无定数,若是一厢情愿将人定义为刻板的群体,无个性的木偶,那,倒霉的只会是自己。”

    “你做的是对的。”黎建业从怀中取出一道被布绢包裹的物品,交给云闲,又再度咳嗽起来,惨白的面上泛起病态嫣红,“这是祖师那代便留下的重针,对魔有奇效……别用这种眼神看我,医修有个武神梦不是很正常的事么?只不过当时剑神太强了,她根本插不进去手,所以搁置着没用罢了。”

    云闲懂了。当时医神想输出,奈何剑神一人单刷不需要她,只好愤愤将针传给后人,直到如今重见天日。

    “至于灵秀……”黎建业道:“明理前必先诛心,等这战顺利打完了,我便再和他好好说一说。”

    此话一出口,云闲瞬间感觉掌门背后立满了fg,好像什么戏台上的老将军,连忙道:“掌门,这话可不兴说啊!赶紧,呸呸呸!”

    黎建业:“?”

    云小友好虽好,就是有时候性子太过跳脱,经常说一些她听不懂的话。上次还对着金丝银草跟她那美人大师兄说也要给剑阁设计什么“石尚”“楼狗”……楼狗到底是什么狗?她遍观群书,为何一点印象都没有?

    最后那战来的猝不及防。

    用散之人本就暂时提高了修为,人数又浩大,只要稍一煽动,判断局势,就容易跟着走,更是雪球滚雪球,人数愈来愈多。南城内至今还未离开或是去妙手门的,大部分都是有心无力,又怎能抵挡入侵?妙手门弟子纵使有三头六臂,也只能暂缓攻势,争取整军布阵时间,可魔教似乎觉得自己胜券在握,终于整顿所有人,短短几个时辰,兵临城下。

    黑压压的人群,密密麻麻列阵,压迫感铺天盖地,直指妙手门。

    媚烟柳和牛白叶站在人群后方。此时此刻,人魔似乎没了区别。

    声浪骤起:

    “放我们出南城!!!”

    “三掌门黎沛分明曾也用过散,凭什么徇私枉法??”

    “若是不放,今日,踏平妙手门!杀掌门取药!!”

    滔天声浪之中,薛灵秀面色冷淡,像是已无波澜。

    直到他看见了人群后方,那渺小到本就该看不见的熟悉人影。

    ……青禾弃了针,拿了剑,腰间别着那娘送她的空药瓶,淹没在人群之中,稚嫩的面上辨不出神情。

    霎时,薛灵秀如遭雷击。

    第174章 医者不自医(完)

    大军压境, 一片冷冽。

    妙手门宗门紧闭,所有尚存的门人严阵以待,自哨楼往下望,尽管事先已经有所预期, 却依旧令人胆战心惊。

    四面八方都是魔教麾下的修士, 黑压压一片,陌生的熟悉的面孔, 眼里的光却都是冷的沉寂的, 庞大的妙手门在此时看来,如洪流中一叶无助孤舟, 渺渺不知前路何方。

    就连黎愿也被黎祖奶奶牵着,站在哨楼之上。

    “祖奶奶, 有人来犯么?”她并看不见当下情形,忧心忡忡道:“要有多久,才能恢复平常呢?”

    黎祖奶奶道:“……很快就好了。”

    青禾没在人群的最后方, 抬眼, 第一眼看到的不是薛灵秀, 而是黎愿。

    她记得这个盲女。第一次踏进妙手门, 是入门考核报名,她被小田绊倒在地, 膝盖流血,是对方帮忙治好的。

    分明一样的年纪, 黎愿在门内,她在门外。黎愿可以心无旁骛地练医,永远不要为生计发愁。黎愿没有一个重病缠身的娘, 也不会因为这啼笑皆非的理由被毁去前程。

    ……可她多希望自己还有娘。哪怕是什么样的都好, 她可以不去妙手门, 只要再等她长大一些,她勤劳肯干,做什么都认真,一定会有出路的……只是,现在什么都无所谓了。

    青禾伸手,攥住了胸前的长命锁和腰间的药瓶。这是娘留给她的最后两样东西,她必须收好。

    那熟悉的感觉又来了,薛灵秀胸膛起伏,闭眼,再睁开,也是满目沉寂。

    腰间那玉佩他没再戴了。这几日,他与云闲一行人去给青禾的娘起墓,最后一次时,他将玉佩一起埋进了地里。

    “掌门。”他道:“西边的整体修为会更高一些,南边较弱,只是魔教首次出现,实力未知,是不是该多拨一些在此?”

    黎建业道:“我和霸图在此即可。”

    薛灵秀有心要说什么,犹豫半晌,仍是道:“……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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