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达和光境后阶]

    [因受托人状态不佳,停止突破,优先修复受托人伤势]

    她伸出手一抓, 任务面板的字如风四散流去。

    斜里照来的阳光映亮了面前人的面容。她发现自己抓住这个人的胡子, 高兴地笑起来。

    ……啊, 小时候。她在做梦——这个念头模模糊糊地浮现。她好像在隔着屏幕观看过去的景象,却又像自己在其中扮演旧日的主角。

    “外祖父!胡子!”

    三岁……还是四岁?她不肯好好画画, 坐在外祖父膝头, 只去抓他精心修剪的胡须。

    “囡囡, 轻点……”

    外祖父并不老。在她那么一点大的时候,外祖父不过四十, 还是一头青丝, 只有些许不易察觉的华发。当外祖父苦笑着捏住她的小爪子, 他的脸上才有很浅的皱纹。

    书房被的雕花窗格、错落的博古架,在阳光里落下淡淡的影子。书桌上铺开上好的宣纸, 墨汁磨好在了一旁, 尚未动用。

    她奶声奶气地说:“风筝……风筝!”

    “你这小囡囡,总是静不下……罢了罢了。阿影,你把这小捣蛋鬼抱到一边去, 别叫她再揪我的胡须了。”

    阿影……对了,阿影是外祖父身边的护卫,总是沉默寡言地跟在外祖父身边,不大爱说话, 连存在感都几近于无。

    “阿影……阿影!”她咯咯笑着,鹦鹉学舌, 冲旁边的一道人影张开手,“阿影!”

    一个黑漆漆的人影把她抱起来。她

    外祖父收起心爱的文房用品, 责备道:“要叫‘阿影伯伯’。”

    “老爷。”那个黑色的人影抱着小小的女郎,局促地说,“哪里敢当女郎这般称呼……”

    “阿影。”外祖父鲜少那样打断别人的话。他放了东西,垂手站立,诚恳道:“我离京多年,早就不是平京里那个嫡枝身份为傲的谢七郎。我们一同长大,我早将你视为手足,你莫要因为些旁人划分的高高低低,就与我生分了。”

    “老爷,可我只是妖仆……”

    外祖父笑起来,一派豁朗之色:“你原来还介意这个?早跟你说,妖也好,人也罢,都知晓欢乐与苦痛,便没什么不同!唉,说来原是我谢家对你不住,你原本也该是寿命悠长的修道者,若不是因为同心血契……”

    “老爷。”阿影严肃起来。

    她搂着阿影的脖子。逆光里她看不清这个人的样子,也可能只是回忆让一切都模糊,只剩虚虚的剪影。

    他说:“如果不是老爷,我早就死在平京城里,还谈什么寿命悠长?我早已发誓,无论有没有血契存在,这条命都只会为了老爷而存在。”

    外祖父无语良久,又一声叹息,振作精神道:“好了,带女郎去放风筝吧。我记得你小时候放风筝是最厉害的,总能赢过那些旁的兄弟……”

    她靠在阿影怀里,似懂非懂地听着他们的话。他们兴许还讲了别的什么,但她忘了,甚至还有些困乏,便打起瞌睡来。

    迷迷糊糊地,外祖父伸手拂了拂她的额发。

    “囡囡。”

    “嗯……”

    “要尊敬你阿影伯伯。”

    “尊敬……尊敬,就是喜欢的意思吗?好呀,我喜欢阿影……阿影伯伯。”

    赶在被训前,她吐了吐舌头。抱着她的人发出短促的笑声,疼爱地拍了拍她的背。

    “老爷,是否也该为女郎豢养一个妖仆……”

    外祖父摆摆手:“玉带城安稳富裕,何必去搞那些。都是可怜人,能少一个便少一个吧。”

    后来……

    ——轰隆。

    晴朗的天空响起闷雷。

    “怎么忽然要下雨?看来囡囡这风筝,今天是放不成喽。”外祖父抬头了看天色。

    阿影说:“不若叫女郎练些武技。女郎好动,还是有些自保之力的好。”

    外祖父沉吟一会儿,点点她的鼻尖,戏谑道:“好是好,就怕这小不点会哭鼻子,叫她外祖母好生训我一顿哩。”

    她去抓外祖父的手:“外祖父……吃樱桃。囡囡要吃樱桃酥酪。”

    在场两人一愣。阿影笑了,外祖父更哭笑不得,无奈道:“叫你练武,你就晓得要找吃的了?真是个娇气囡囡,以后还得找个好人家,将你护得严严实实才行。”

    后来……

    几年后,阿影在一次外出中遇到意外。她不知道阿影究竟是怎么死的,只记得外祖父十分伤心,还病了一场。

    十年的时间里,阿影死了,她那订过亲的未婚夫一家人死了,外祖父也死了。到了外祖母临走前,她的神智已不大清醒,还拉着她的手反复说,如果阿影还在,外祖父一定不会走得那样轻易。

    外祖母还说,真是后悔,本当给囡囡养一个妖仆。

    “我可怜的囡囡什么都没有,谁来护着你,谁来护着你啊……”

    “囡囡自己护自己,外祖母你不要走,外祖母……”

    ……

    “……我自己可以……”

    谢蕴昭被自己的梦话叫醒了。

    视野起初有些模糊,就像混沌的记忆一样。她首先回忆的是梦里的情形,而后才迟钝地想起昏迷前发生的事。

    “醒了便好。”

    一道纤细修长的人影站在床边,探手来摸她的额头。那只手冰凉柔软,很是舒服。

    “你的身体在引导灵力自我修复,能清醒就不会有大碍。”

    说话的人声音温柔婉约,渐渐清晰起来的面容也是相得益彰的温柔秀丽。谢蕴昭记得自己见过这张脸,一时却有点稀里糊涂想不起来,大约是因为之前磕到头了。

    女人端了一碗药过来,看她茫然,便抿唇笑道:“我是万兽门的于连星,因是医修,便来照看谢师妹一二。这药对你伤势恢复有好处,要我来喂你么?”

    谢蕴昭撑着坐起来,才看清自己在某间装饰素雅的闺房之中。她接了药碗,说:“多谢于师姐……可这是哪儿?”

    “仍是逢月海湾。这是卫师弟拿出的法器,看装饰,多半是专为谢师妹准备的。”于连星看她迟迟不喝,便又拿了一碟蜜饯,安慰道,“药不大苦的,瞧,还有蜜饯。”

    俨然将她当孩子哄了。

    谢蕴昭对这位温柔细心的于师姐很有好感,就乖乖点头,“咕嘟咕嘟”一气喝完了药,又拈一颗蜜饯含在嘴里,含糊道:“于师姐,其他人怎么样了?白术师兄有事吗?”

    “都顺利回来了。白术在养伤,没有性命之忧。他都跟我说了,谢师妹当时身陷险境还想着要救他。我很感激谢师妹。”于连星说得郑重。

    谢蕴昭却有点心虚,连连说“应该的”。她直觉里觉得黑影是冲她来的,指不定白术是被她连累。

    “于师姐,”她拿眼睛朝外看,“你瞧见我师兄了么?”

    “卫师弟……就是卫师弟托我来照顾谢师妹。”不知怎地,于连星露出了一丝奇怪的犹疑,“他出去了,说是查探秘境法阵损坏原因,可我瞧着,他似乎是怀疑……”

    “师妹。”

    门口光线一暗。有人挡住了门口的阳光,又快步走进来。

    “于师姐,辛苦你了。”青年侧头微微一笑,堪称温润优雅的典范,却又通过某些难以描述的细节来告知别人,表明他希望对方能够尽快离开,不要再说其他的。

    谢蕴昭只看见于师姐无奈摇头,又听她叮嘱自己还要再吃两次药,就再无下文。

    于连星帮她拿走了手里的药碗,离开时还很体贴地带上了门。屋里有窗,蒙着薄薄的白纱,隐约可见外面的碧海青天。

    他站在床边,静静地站了好一会儿,目光一点点地巡视过她全身。

    谢蕴昭默默地……拉了拉被子。

    “师兄,”谢蕴昭想了个话题,“你之前去哪儿了?”

    他没有回答这个问题。

    但他身上那种怔忪茫然的静默像被这句话打破了。凝固不动的眼珠颤了颤,对上她的视线。又过了片刻,他忽然倾身,伸手遮住了她的眼睛。

    “长乐,”他哑着嗓子,“别看我。”

    谢蕴昭先是被他捂住眼睛,再被他整个带到怀里去,脑袋被他扣在颈侧。他力道很轻,生怕磕坏了她一样,却整个透露出不愿意被她正面看见的气息。于是她也就没动。

    “长乐……”

    过了很久,他才开口:“疼不疼?”

    谢蕴昭一愣:“什么?”

    “疼不疼?我真蠢。你受了那么重的伤,必定是疼极了。”他小心地拢着她,轻轻地抚摸她的头发,“对不起,是我没有照顾好你,是我没有及时找到你。这都是我的错。如果疼极了,就哭出来好不好?”

    她迟疑道:“还好……要和以前一个人在凡世的时候比,也没有很……”也没有疼上太多。

    他沉默了很久,最后在她耳边压抑地吐出一口气。

    “可你现在不是一个人了。”师兄说得很温柔,也很小心,带着一点不易察觉的盼望和恳求,“长乐,你有我在……你答应和我在一起,是不是?你可以依靠我,而不是总一个人忍耐着……对不起,我去得太晚,是我的无能让你伤成这样……”

    他苦笑一声,自嘲道:“我有什么本事让你相信我、依靠我?我是个只会自狂自大的蠢货。”

    谢蕴昭还在发呆。

    梦里的过去和现在,那些属于十多年前的娇弱和期许,在这一刻……忽然才真正切切地与现实重叠。她好像才恍然想起,原来自己也不是一出生就是面对危险也很镇定,快被打死了还能忍着不说一声痛。

    ——真是个娇气囡囡,以后还得找个好人家,将你护得严严实实才行。

    ——囡囡,谁来护着你,谁来护着你啊……

    “……师兄。”

    她把头埋在了他肩里,抱住他的脖子,闷着声音:“我想吃樱桃酥酪。”

    他显然一怔:“樱桃酥酪?”

    “要是吃不到的话……我就哭给你看。”

    他呆了一会儿,没有得到更多回应,才得小心又叫她:“师妹?”

    “我是不是吃不到樱桃酥酪了?”过去的樱桃酥酪,当然是永远留在过去了。

    他犹豫一下,斟酌着:“等明年樱桃新出,我便给你买……要我学着亲手做,也无有不可。”

    ……但是,未来的樱桃酥酪,还会有很多,说不定会多到吃不完。

    谢蕴昭想笑,想拍着他的肩得意洋洋说“有觉悟”,但她只笑了一声,还差点笑出个鼻涕泡。

    “其实……是挺疼的。疼得我都想哭了。”

    其实不想哭的。一点疼痛,一次生死间的危机,遇得多了也就不算什么——这是她自以为的。等到了最亲近的人面前,被慌慌张张地问“疼不疼”,被关切地、珍爱地捧着,她才突然发现……也许,她也是会想偶尔哭一哭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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