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我……我也把他打一顿,给我那死去的亲娘出气哩!”

    人们哈哈大笑,也有过路人面露厌恶,暗中啐一口,快步离开了这暴露人性丑恶面的现场,还有那个一口土话的外地人——外地人嘲笑平京本地过去的大老板,这叫什么事!

    谢蕴昭又打听了一番郭衍在下京区的住址,这便急急忙忙地奔去了。

    小头头慢慢收了笑,眯眼打量她的背影,再伸手狠狠拍了一下兄弟的头:“还傻笑个屁!赶紧的,去给‘那边’报个信,就说有人去找郭衍了。”

    被砸头的男人缩缩脖子,一溜烟跑走了。

    谢蕴昭钻进人群,目光悄然往后瞥了一眼。她估计了一下从这里到下京区的距离,四下打听一番,很干脆地找了架公用马车,说了目的地,付了三十个铜板,便坐在车里等启程。

    公共马车是平京城里的普通人最主要的代步工具。世家用牛车,小官有专用马车,富人乘轿。而对无钱购置代步工具的普通人而言,公共马车就是最好的选择。

    由此也产生了“车行”这一产业。

    现在谢蕴昭所乘坐的马车就属于“连夏车行”。招展的旗帜角落有个“沈”字,代表这家车行是沈家的产业,或者得了沈家的庇佑。

    既然用畜力拉车,粪便和干草的味道就驱之不散。谢蕴昭闭了气不闻,大大咧咧地靠在脏兮兮的马车窗边,面上一派闲适,看着和周围的平民一般无二。

    她感觉到有隐秘的目光从她身上掠过。

    从她在街头打听沉香阁老板开始,她就察觉到了这一注视。

    假如不是她的神识异常敏锐……她很可能发现不了这种注视。这个发现令谢蕴昭更感警觉。

    她垂头闭目,假装打盹,手里牢牢抱着不新不旧的刀,一副孤狼模样。

    很快,随着一起鞭响和一声“吁”,马车震动几下,启程了。

    一路走走停停,窗外的景色渐渐变换。飞檐变为平顶,白墙变为灰色土墙,人们的衣衫也渐渐朴素;最后,四周最气派的,就只剩了脚下这宽阔平整的大道。

    刚是过了正午的时间,一间间房屋被照得耀目,顶上袅袅的炊烟也恍惚像是被太阳蒸出来的白气。

    赶车的和乘客闲聊,说今年的夏天大约会很热,还说到七月的花会不知多么热闹,到时一定有很多热闹好玩的事,说不准还能看见达官贵人。所以现在要尽量存点钱,到时候好带家人看热闹。

    凡世的热闹永远都带着这样的烟火气,就像“嘎吱嘎吱”响的旧马车和灰扑扑的、冒着炊烟的房屋。

    最后,车上只剩了谢蕴昭一个人。

    马车也终于来到了平京城最靠南的一侧。

    有小孩子在路边玩耍,尖叫着追逐嬉闹,鞋子里露出了五根脚趾。赶车人说了声“到了”,又伸着脖子看看那几个孩子,感叹说:“作孽哦,这个年纪不去进学,要荒废掉的。”

    这感叹有些奇怪。纵然这世道堪称封建社会繁华顶点,凡世却仍受制于生产力的发展,也就意味着知识无疑是奢侈品,是有产阶级的特权。

    谢蕴昭打了个呵欠,睡意朦胧地咕哝:“哦,到了……什么上学哩?我也没上学,也没荒废哩。”

    赶车的干笑一声,掩饰尴尬,却又忍不住分辩:“这里是平京,和别处不一样。平京的孩子,包括下京区很多地方,到这个年纪都会去进学。官府办有义学,不收学费,只交书本费就行。如果自家孩子够机灵,能通过书院考试,很多书院还会减免穷人学费。”

    “平京这么有钱!那怎么还有人上不起学哩?”

    “懒呗。”赶车的鄙夷道,“平京城里做啥都费钱,可只要肯下力气,孩子的书本费总是能交上的。以后读了书、有了出息,不比一辈子泥腿子强?嗐!”

    “说得是哩。”谢蕴昭表示赞成,又状似不经意问,“平京一直都这么有钱啊?”

    “哪能呢,也就最近十来年……要不,我也就去念书了。”赶车的讪讪道,“听闻是谢家的郎君推行的……可真是了不得,现在这些小孩子可都挑对了时候出生。”

    果然又是谢九——虽然赶车人没有说出哪一个郎君,谢蕴昭心中却生出这样的明悟。

    她不再多问,跳下车,往打听出的住址去寻郭衍。

    问了一圈人,在最偏僻之处,谢蕴昭找到了一个黄泥围墙、柴门虚掩的小小院落。虽然寒陋,院中却有一棵枝叶婷婷的大榕树,长得遮天蔽日,反倒将这番破落变成了野趣。

    谢蕴昭的手搭上柴门,轻轻一推。

    门开了。

    吱呀

    风从院中吹来,拂过她的脸。草木的清香像一阵低语,令她情不自禁地看向了那棵大榕树。

    榕树枝叶摇摆。

    她看了片刻,唇边闪过一点微笑。

    院子里有一张石桌、两张石凳。一个烂醉如泥的老头趴在桌边,还在不时往口中灌酒。他灰白乱发、灰白胡须,满脸颓废,乍一看去和师父有点像。

    劣质的酒气这才冲过来,扑得她满脸都是。

    谢蕴昭心中酝酿了半秒。

    “老板啊——我找得你好苦啊!!”

    她大叫一声,三两步冲过去,一把揪住了那老头的衣襟,大叫:“老板,你快把我那死去的亲娘当年后院里埋的沉香还来哩!!”

    同时,她悄悄传音:[北斗仙宗冯延康真人亲传,天枢谢蕴昭,见过郭真人。]

    那满脸醉醺醺的老头微微一震,眼睛瞪大一瞬。

    紧接着,这老头却重新眯缝上眼,一把推开谢蕴昭,嚷嚷道:“酒……酒!拿酒来!”

    郭衍为什么不传音?谢蕴昭怔了一刻,立即重新扑上去,大喊:“老板你不能不认账哩!沉香好贵哩,你不还钱我就跟你拼命哩!”

    [郭真人,如果有监视,您就眨一下眼。如果您现在不能动用灵力,再眨两下眼。]

    老头醉意熏然,眨了一下眼,再眨两下眼。

    [修为被废,眨一下眼;被封住,眨两下眼。]

    郭真人却直直看着她,嚷道:“没钱……酒来!”

    谢蕴昭思索一刻:[您的修为是自己封印的,做出来被废的假象?是的话,眨一下眼。]

    郭衍迫不及待地眨了一下眼。

    谢蕴昭在心中深深吸一口气。郭衍可是归真境修为……是神游后的归真,在世界上无疑属于顶层修士的存在。但他在平京城里却护不住沉香阁,还被逼得自己封印修为,更是无法传信回师门。

    这难道也是谢九吗?如果是,他的修为……真的只有神游境?

    谢蕴昭很快作出一个决定。

    她手里把郭真人晃个不停:“我不管,你要赔我沉香哩!不然我做鬼也不放过你哩!”

    院子里的动静已经吸引了邻居们的探头探脑,但没人多管闲事,只留下几句细碎的议论。那道隐秘的目光从人群更后方传来,定定地刺在谢蕴昭背上。

    郭衍也有点糊涂。但他只糊涂了一瞬,立刻搞清了谢蕴昭的意图。

    “没钱没钱……要命一条!拿走!”

    “拿走就拿走!”谢蕴昭“恼羞成怒”,拖着郭衍就往门外走,“让街坊四邻都看看哩!欠钱不还,我就要你卖身为仆,用一辈子来还债!”

    ——郭老板还欠了外地人钱啊……

    ——没听见郭老板起家的沉香是这小郎的传家宝吗?

    ——可见郭老板以前是个手脚不干净的……

    “慢着。这是做什么?”

    一队巡逻兵差拦住了谢蕴昭和郭衍。

    他们态度太冷静,一看就是有的放矢。

    谢蕴昭扫了他们一圈——不在。那道隐秘的目光并非来自这群士兵。

    “这老头欠我钱,我要他卖给我当奴隶哩!”她嚷道。

    “可有证据?”

    “有!”谢蕴昭眼也不眨,从怀里掏出一张陈旧的折纸,“军爷看清楚哩,这是郭衍借了我家沉香的借据,上面还有签字哩!”

    这张借据是谢蕴昭在来时的路上偷偷做好的。她修仙前在凡世行走,收集了很多这类伪造的字据,以备不时之需,后来修仙,她也没将这些东西扔掉。

    这不就用上了。只要偷偷在空白处写上借的东西、借方的名字,再想办法签字,就是一张能够以假乱真的陈年借据。

    虽然经不起细查,但仓促间唬人也够用了。

    对方显然一愣,互相看看,有些踌躇。平京讲求秩序,也重视契约效力,就算是官府也不会轻易干涉契约纠纷。

    但……

    “既然是别人的契约纠纷,就莫插手了。”

    僵持之时,有人从一旁走来。

    他穿着轻铠、腰悬长剑,高大俊朗,又带着几分读书人的温雅。

    谢蕴昭轻轻一碰他的目光,心中一跳:不错,那道隐秘的目光主人就是他。

    “见过王将军!”士兵们齐齐见礼。

    谢蕴昭一顿,用一种乡下人特有的畏惧又无礼的口吻说:“还是这位军爷懂事,那我就带着郭衍走了……”

    王将军却不急不恼,痛快地点头:“走吧。”

    谢蕴昭拉扯着郭衍一溜烟跑了。

    但王将军的目光一直钉在她背上,始终没有消失。

    郭衍被她扯在手里,看似脚步蹒跚、跌跌撞撞,实则用手指在她手臂上轻轻写了两个字:

    ——王玄。

    王玄。《点星榜》第七,和光后阶的剑修,平京王家子。

    谢蕴昭忽然回忆起当时师父的感叹:近年来修仙的世家子越来越多了。

    她拖着郭真人,招招摇摇去了官府,骂骂咧咧地拍出借据,正儿八经地把郭衍的身份变成了“许云留”的仆人。

    再坐着公共马车,回中人商铺问到了赵家几人的落脚处,又拖着郭真人去了。

    再抽空在路边吃了两碗面,“唏哩呼噜”香得很。

    从那碗面开始,王玄的目光消失了。也许是觉得修士不可能如此有烟火气,也许是有别的考量。

    无论如何,谢蕴昭总算能松口气,并低声问:“怎么回事?”

    郭衍仔细地看了她一眼,回了两句话:

    “平京城里,没有外来修士可以动用灵力,除了你。”

    “他们在寻找蝴蝶玉简,里面记载了世家和白莲会勾结的证据。”

    作者有话要说:

    最近都会十一点左右更新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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