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问:“王玄那头,找到那什么贼人了吗?”

    旁人道:“尚未听说。”

    沈老太爷呵呵几声:“平京大阵么……说得厉害。真到了关键的时候,就出问题了。所以我才说,年轻人血气旺盛、敢想敢干是好事,可若太一意孤行,做事就要出纰漏。瞧,谢家的小九不就将自己架在火上烤了?”

    “嘿,也不知道他们丢失的蝴蝶玉简找回来了,还是没找回来?”

    部曲唯唯应是,又觑着这位沈家真正掌权者的神色,大着胆子问:“老太爷,可……听说那蝴蝶玉简上,不止记载了谢家的事,连旁的世家也……”

    “怕什么?”沈老太爷优哉游哉地说,“且不说谢家首当其冲,就说那玉简真落到旁人手中了……又能如何?”

    部曲一怔:“若是被天下人知道了,那……”

    那世家积累的名声怎么办?没了名声,拿什么去约束人心,又怎么和皇帝交待?

    “你们啊,就是太年轻了。”沈老太爷面色红润,带着居高临下的自满和些许得色,“便是被旁人得到了、广而告之,只消不认,再将早已备好的替罪羊推出去……谁还能真的审判我们?世家千年,千年世家,这点风浪都经不得,叫什么千年什么世家?”

    “谁能审判我们?陛下?陛下要倚仗世家治世,何况当今性子柔软,不会计较。”

    “还是修士?他们自己也不见得干净。何况他们讲究远离凡俗,看着举手投足便能毁天灭地,实则受天地众生制约,不敢贸然出手,生怕污染了那颗珍贵的道心。”

    “或者……是我们自己要追究?都没有,因为这平京城中的每一家,都在近百年中上了同一辆战车,在这事上根本撕扯不开!”

    “法不责众!任何事,只要参与的人多了,也就成了天然的道理。你走在路上被人打劫,可以叫官府审理,或者回来叫我给你做主。可若就是官府抢了你呢?若就是我抢了你呢?”

    部曲听得有些晕眩,心中又生出极深的敬畏。这是对权势的敬畏,也是对一个凡人敢随意指点云上仙人的气势的敬畏。

    他恭恭敬敬地说:“老太爷说笑了,仆这点身家如何能入老太爷的眼?”

    “比喻罢了。”沈老太爷不在意地笑了笑,“没有后果的罪行便不叫罪行,你且记住了。”

    部曲多多奉承,不小心就多了一句嘴:“……若小国师在京中,想来比那谢九做得更好。”

    沈老太爷沉吟片刻,失笑:“这却也不一定。”

    部曲一愣,以为自己马屁拍到了马腿上,不由心中忐忑、冷汗直冒。

    沈老太爷却顾自说:“谢九看着孤高不训,却总归很听谢家的话,几十年里生生被锻造成了谢家的一面旗帜。而佛心么……”

    他摇摇头。

    部曲小心说:“小国师确实心怀众生、不理俗务……”

    “你误会了。佛心不是那种性子。”沈老太爷微微一笑,“那孩子啊,心气可大着,远胜谢家的小九。当年他不及弱冠,从龙象寺回京,竟然就敢来找我,说——你猜他说什么?”

    部曲不敢猜。

    老太爷也不在意,顾自说:“他跑来和我说,要整个沈家都为他所用。”

    部曲目瞪口呆。

    别看沈老太爷现在慈眉善目,实则他也是个说一不二的铁腕人物。年轻时他的嫡长子要夺权,最后还不是被流放到偏僻之所,荒凉终老?

    沈佛心虽然是老太爷嫡孙,可要论继承权,他可远远排不上号。

    整个沈家?这也是敢说的?

    部曲暗暗叫苦,怨自己多嘴,听了不该听的消息。

    老太爷笑眯眯:“怕什么?那不过是小孩子家家的戏言。被我拒绝后,佛心就专心在外修行,绝口不再提这事。再强大的修士也终究是一个人,他有能耐度化十万厉鬼,但若想坐在老夫的位置上谋划天下众生……他还嫩着呢。”

    “只不过……谢九那‘平京第一’的名头,说不得是可以叫佛心来摘下的。”

    ……

    当沈家老太爷手捧香茗,于宅院之中指点天下时,上西京的谢家一派风平浪静。

    这风平浪静是一种世家气度的彰显,便是此刻有大军兵临城下、叫嚣要砍了谢家家主的头了,谢家人还是会这么平静。

    这是千年世家的底蕴。

    谢家家主、谢九的生父——谢彰,刚刚指点过小辈的书法,用温热的帕子擦了手,在书房里同三弟说话。

    “……沈家还想趁机推举沈佛心,取九郎而代之,却不知道沈佛心已身陷大阵中心。”谢彰微笑道,“说来,以一己之力庇佑平京,于小国师而言也可算是功德一件,不辱没沈氏门楣。”

    谢三爷却有些心不在焉。

    他犹豫再三,还是开口:“阿兄,还是叫妙然回来吧。那孩子素来崇敬九郎,叫她去监视九郎,难免受九郎冷眼,她必会十分难受……”

    谢彰的神色肉眼可见地冷淡下去。

    “三弟,莫要叫他那个名字!谢家嫡系郎君,为了那等上不得台面的癖好,竟然宁愿冒充庶女的名头,真是丢尽了我的脸!”谢彰满面冷然,“要不是看在他听话的份上,我早就……”

    “阿兄!”谢三爷有些惶然,“我们不是说好,就让妙……就由十一郎去?他的天赋非比寻常,如果不是他,我们如何能制住沈佛心?就为了维持禁制,他现在身体比平时更弱,正该好好休养……”

    “三弟。”

    谢彰一双狭长的凤眼中,凝出不悦的冷意。

    “十一郎同你早夭的嫡女长相相似,你便将他当自己亲女儿看待。但他终究不是你的女儿,身上还留着异类的血脉。”

    他淡淡道:“再怎么看重他,你也莫要忘记,再听话的狗……也要不时敲打,才能栓得更牢。”

    *

    什么狗啊猫啊,世家权力斗争、厚黑平衡之类……谢蕴昭都一概不知。

    她也不知道沈佛心究竟有没有心气。

    她现在只知道,隔壁新增的邻居十分阴阳怪气。

    “我叫王和,是王离的堂弟。”

    谢蕴昭再一次翻到墙头时,看见手边插着几片碎陶瓷片。如果她是个普通人,说不得会被碎片划伤手掌。

    再一抬头,就看见一个陌生的青年站在王离的小院中。

    对方盯了一眼她的手掌处,毫不掩饰地流露出遗憾的神色,并说出了以上那一句自我介绍。

    谢蕴昭坐上墙头,将陶瓷碎片一一拔出来,放在掌中端详片刻。裂口很新,显然才碎不久。

    她拿起一片碎片朝青年扬了扬:“你放的?”

    “那是什么?我不曾见过。”

    话虽如此,他的脸上却有一丝微妙的、恶劣的笑意。

    自称“王和”的青年阴郁瘦弱。他的身形单薄得像一张纸,脸则比纸更苍白,五官也极纤弱,但那一双眼瞳的范围却比常人更大一些,黑黝黝地盯着谁瞧时,很有些渗人。

    “你就是许云留?我听人说起过你。”

    他朝围墙的方向走了几步:“苍梧书院的人说,你与阿兄关系很好。”

    谢蕴昭上上下下地抛着碎片。

    在王和即将迈开下一步时,陶瓷碎片被她挟在两指之间。再微一用力……

    呼!

    碎片破开夏日的风,从王和耳边飞过,钉在他背后的草地里。

    呼!

    又一枚碎片飞来,钉在青年鞋履前不到一寸的泥地里。

    王和陡然停下脚步,眼神阴沉地看过来:“你竟敢……”

    “什么,什么?我什么都不知道哩。平京的天气好奇怪哦,不光会下太阳雨,还会下陶瓷碎片雨。”谢蕴昭煞有介事地说,“这位郎君,你受伤没有哩?不过看你印堂发黑,想必连陶瓷碎片都不想砸中你。”

    王和;……

    “你……”

    谢蕴昭顾自笑眯眯:“你叫王和?好名字好名字,十分有特色。你阿兄叫王离,所以你们是不是还有个外号,叫‘和离兄弟’之类的?”

    王和:……

    王和呼吸沉重、不甚规律,显然是普通凡人,身体还不大好。谢蕴昭有仇当场报完,就对他失去了兴趣。

    “王离不在?”她懒洋洋地问。

    她本打算让王离给她打个掩护,好让她装病请假,抽空出城一趟。她十天后要在平京城里搅动风雨,顾虑自己照看不了赵冰婵等人,便想出城看看荀师兄能否出手。或者,最好有师门来人,可以里应外合。

    听闻修为到了第七境玄德境,便可以斩出神念、化为身外化身,变出另一个自己,想必十分方便,可惜距离她太遥远。

    王和睁着黑黝黝的眼睛,探究地看着她。

    “我走了。”谢蕴昭说。

    “等等……!”

    王和苍白如纸的脸上,显出一种犹豫和挣扎的表情。最后他下了决心,小声问:“你能不能……能不能教教我,你是怎么让阿兄喜欢你的?”

    谢蕴昭默默地看着他,再默默地举起一只手,对着阳光看了看自己的衣袖。

    “我没有断袖之癖哩。”

    “你……我不是那个意思!”王和有些气恼,“阿兄他,他很少……从没有亲近过谁。你是怎么做到的?”

    谢蕴昭想了想,很快有了一个一箭双雕的主意。

    顿时,她满面笑容地说:“好说好说,教你嘛当然可以,不过——你要付出什么代价哩?”

    王和毫不犹豫:“多少银两?”

    “谈钱太俗气哩。你阿兄天人之姿,怎么能用钱玷污他哩?”谢蕴昭一本正经。

    王和却两眼放光,重重点头,生出三分敬服:“说得不错,有见识!那……你想要什么?这世间也没什么东西,可以配得上阿兄。”

    他竟陷入了十分认真的思索之中。那纠结不决的模样,竟很有几分单纯天真之感。

    谢蕴昭更加笑眯眯,心想孩子是个好忽悠的,这就好。她说:“你只需要证明你的诚心就行哩。”

    王和犹疑:“诚心……?怎么证明?”

    谢蕴昭抬头看了看灼灼艳阳,再低头看看瘦弱的青年。她跳下墙,勾勾手,示意王和到躺椅上缩着。

    等对方乖乖在躺椅上蜷缩好了,谢蕴昭又从自家小院里搬出一床被子,拉开抖抖,“砰”一下丢到王和身上。

    王和被棉絮的微尘呛得咳了两声,恼怒挣扎:“你干什么?!”

    “给你一个机会展示诚心。”谢蕴昭堆着笑,目光闪烁,“这么热的天,如果你能坚持盖被子一下午,到太阳落山的时候,我就传授你‘如何获得阿兄喜爱’的秘籍。”

    王和停止了挣扎。

    他单手揽着被子,犹豫探头:“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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