火光最明亮之处,站着一名年轻的将军。

    才刚刚回到家中、尚未来得及上床歇息的平京刺史, 骑马匆匆而来。他跳下马, 扶着没来得及系好的腰带, 奔向那名年轻的将军。

    “王将军!”刺史急得嘴上燎泡,心想今天真是流年不利、接连出事, “方才的异状难道是……”

    “是外来的修士。”

    王玄将军一眼看来, 目光比火更亮, 比剑更利。头盔落下的阴影掩去了他的表情,只有轮廓起伏如锋利的剑刃。

    他冷冷说:“也是杀害王留的凶手。”

    “什么?!”刺史瞠目结舌, “那还不赶紧拿下凶手……不, 现在在里面的是……九郎?”

    刺史拍拍脑门, 显而易见地舒了口气,又带了几分奉承:“九郎出手, 我就放心了。”

    然而, 火光中的将军却更沉下了表情。他默不作声地看了一眼破败的小院,右手握紧了天阳剑的剑柄。

    他不接话,空气便陷入了有些尴尬的沉默。刺史正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 忽听横里插来一声冷哼:

    “良弼,你可来得早!这平京刺史当得还真是安逸。”

    刺史一听,心火略起。他忙了大半天蝴蝶玉简的事,还要应付无理取闹的某些贵人, 现在更是腰带都没拴好就飞奔前来,哪里安逸了?

    可再定睛一看说话的人, 刺史心中的火就哧溜一下——乖乖地灭了。

    盖因此刻那冷眼斜视他的人,是朝堂九卿之一, 手握实权的卫廷尉。要说起来,卫廷尉还曾是刺史的老上司,积威深重,刺史在这位大人面前天然就要矮半截。

    “啊呀,廷尉也来了。”刺史忙赔笑。

    卫廷尉不耐道:“可不止是我来了!”

    刺史眨巴眨巴眼,一双被夜色与火光蒙蔽的眼睛左右一转,才注意到在卫廷尉身后,火光黯淡的阴影中,还站着一个个人影。

    沈、王……还有其他一品世家的熟面孔。除此之外,攀附各家的人也都派了人来,按着各自的派系,在这不安的黑夜里分立排好。

    竟都是嫡枝的大人物。

    碌碌——

    更有两架牛车碾压石板,缓缓驶来。

    珍贵的灵石灯亮起光明;柔和稳定的光源让清贫的下京区也显得矜贵起来。

    刺史注视着那两辆车架,微微瞪大了眼睛。那是……

    其中一辆牛车的帷幔上绣了太阳纹路,代表谢家的嫡枝。

    另一辆绣了金莲图案的则属于沈家嫡系。

    太阳纹路的那一架牛车停在路边。而后,有一只手伸出来,指了指小院门口呆坐的谢妙然。

    “十一郎。”

    声音不高不低,青年却浑身一抖,捂着心口踉跄站起,回身朝牛车一拜:“家主。”

    有随侍的仆从悄无声息上前,展开竹椅、扶谢十一入座,又为他包扎伤口,奉上温热的蜂蜜水。

    牛车中的谢家家主温声道:“辛苦你引出贼人,接下来的事交给九郎便可。”

    谢十一蠕动一下嘴唇,张口想说什么,但他缓缓环顾四周一圈,忽地明白自己要说的事不能为人所知,于是他垂下头,应了一声“是”。

    他明白,自己才是被谢长乐利用去解开封印的那一个。但是,这件事不能让别人知道。

    世家可以暗中倾轧,却决不能在明面上迫害自家子嗣。谢长乐虽是泰州分支,她的外祖父却是正经的平京嫡系出身。泰州谢被平京谢害死,这件事足以让谢家被唾骂百千年。

    此时,另一辆金莲纹路的牛车里,有人缓缓出声:“佑之真是事必躬亲。区区一贼人,不仅惊动了九郎,竟连你也来了。”

    谢家家主谢彰,字佑之。

    太阳家纹的车架里传出悠然一声笑,戏谑道:“九郎是我孩儿,我怎能不挂心?倒是静思,你来此处做什么,莫不是闲来无事瞧个热闹?”

    对面车中端坐的沈静思乃沈老太爷嫡次子,也是沈佛心的生父。

    车厢之中,谢彰悠然说完,便低声吩咐妖仆,表情一片森冷:“万一九郎失手,玉简出世,导致沈佛心脱困……你就立即挟持沈静思,以胁迫沈佛心。”

    妖仆应下。

    对面牛车中,沈静思则不咸不淡回道:“食君之禄,忠君之事。平京被贼人侵入,我又怎能不关心?”

    说罢,他也低声吩咐自己的妖仆:“谢彰过分在意蝴蝶玉简,你且注意他的妖仆动向。”

    且不论大人物的言语交锋和暗地盘算。

    一旁站立的刺史早已吩咐人手,务必要加强守备,加强再加强。这里来了这么多重要人物,出事了可怎么办?

    真是……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大人物们怎么今天兴头这么高,全跑来看热闹!刺史心中暗暗抱怨,却也知道这些人做事必有缘由。

    更何况王玄将军守卫与此,周遭更是伫立着无数沉默的玄甲兵卫。这些玄甲都身具修为,个个能以一敌百。

    刺史也是第一次看见这么多玄甲同时出现。

    和沈、谢两家的带头人相比,出现在此处的卫廷尉似乎也不算什么了。

    卫廷尉深深地皱着眉,似乎也很是烦心。他瞪了刺史一眼,没好气:“愣着做什么?还不快去转移安置周边平民!”

    修士交手,难免波及四周。下京区虽然住的都是庶民,但毕竟也是平京稳定的根基,若放任不管,必定引起动荡。

    刺史侧头听了属下的低声汇报,惊讶地眨眨眼,忙对卫廷尉道:“正要叫廷尉知晓,下京区的庶民不知是何缘故,竟都消失了。”

    “消失?”卫廷尉眉头皱得更厉害,“怎么回事?”

    大人物们也有不少投来目光。刺史头皮微麻,只觉压力很大。

    唯有王玄将军默然片刻,忽说:“中京区西侧居住的赵家人也消失了。”

    “赵家人……那是谁?”有人问。

    王玄将军又沉默片刻,才说:“贼人的友人。我本想拿住赵家人,不想对方快我一步。”

    刺史不解:“可下京区的这么多人……难不成也是贼人的亲友?”

    王玄摇摇头。他重新看向小院,望着那冲天的白光和四散的气流,神情有些复杂。

    “大概也是怕他们受到波及。”

    他以一种低得近乎听不见的声音喃喃说:“那人也……并不是个坏人。”

    刺史没听清:“王将军?”

    王玄抬起头,表情冷然而坚定。他回头喝道:“玄甲听令,护卫结阵!”

    喀啦啦——

    盔甲相碰,斧戟相撞。

    数百玄甲在沉默中抽出冷兵,在琅然脆响中结出阵法。

    灵力散发出微绿的光芒;光幕延展,将众人包围起来。

    狂风被阻拦在外,那凛冽似能割破人肌肤的交锋气息也被隔绝在外。

    刺史心中惊叹一声,忍不住多看了几眼那些从来神秘的玄甲。

    说来也巧,正好有一名玄甲的头盔歪了,留出条缝隙。光芒从缝隙中切入,也让刺史的目光得以窥见几分玄甲的真容。

    半明半昧的光线里,那张被漆黑盔甲包围的脸僵硬、青白、两颊凹陷,两只无神的眼睛直直看着前方,又隐约带着一股凶煞怨愤之气。

    就像含冤惨死的人化为的僵尸一般。

    刺史莫名出了一身白毛汗,忙转过目光,不敢再看。

    ……

    平京城里月色被大火侵吞,平京城外也同样如此。

    京郊的民居陷入沉眠,连蛙鸣也无,只一片寂静无声。

    正因为这格外的安静,才方便某人办事。

    荀自在依靠在树干上,手里拿着纸笔,正慢吞吞地写:一,二,三……

    在他面前,堆满了无数人体。他们一一被用草席包裹起来,从天而降,挨着堆好。

    星光遍洒的野外,寂静无声堆叠的大量人体,以及一名从容自若的白衣青年……

    在边上打下手的小川打了个哆嗦,凝重道:“荀师叔,你好像变态杀手哦。”

    “……变态是何意?又学你谢师叔。”荀自在用毛笔的另一端戳了戳小姑娘的头,懒洋洋地抱怨,“唉,亏了。说好帮谢师妹转移三个人,这不连几千人都有了?”

    小川捂头,义正言辞:“这是荀师叔应该做的!”

    荀自在眉眼更是耷拉:“总归在你眼里,谢师妹哪里都好。”

    “因为谢师叔就是哪里都好嘛。”

    荀自在笑了一下,正要再说话……

    一抹令人惊艳的雪白剑光,自东方而来。

    金色碎光飘散,好似星光摇落。

    一声剑鸣过后,星光笼罩的平野上多了一道白衣如雪、黑发如墨的修长身影。

    “荀师兄,小川师侄,多日不见。”

    青年面带微笑,音色温润柔和,眼眸却清冷如寒星照白雪。

    “你们可曾见到我师妹?”

    荀自在定定看他片刻,收了纸笔,姿态变得郑重一些。

    “卫师弟,你终于来了。”

    他抖了抖衣袖,推开小川,右手已然握住那柄造型如棱锥的白沙剑。

    “可惜……我不好直接退开。”荀自在提起剑,懒懒指向他,“就只能麻烦卫师弟,硬闯一番平京大阵了。”

    此言刚出,大阵亮起。

    整个京郊地面、上空,忽然升腾交错无数银亮的光线。

    无数微小却奇异的符文在其中流转,造就无声杀气。

    ——荀师叔?!你为什么……

    “不急。”荀自在轻声说,“很快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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