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魏谣言四起,将丢掉的平城布防图与泄露出去的军机,都怪罪在元容和二叔父父子身上。

    便是在这种情况下,皇帝不降罪便不错了,怎么可能给二叔父追封谥号?

    即便四皇子愚蠢,想不通这其中的关键,但他说话办事之前,肯定要请教贞贵妃。

    更甚至,顾休休认为,说要给二叔父追封谥号,就是贞贵妃故意让四皇子说给顾佳茴听的。

    大抵贞贵妃本想利用顾佳茴的身世,让顾佳茴为她所用,做她手中铲除顾家的利刃。

    但顾佳茴只是心中有所动摇,却还没有下定决心要帮贞贵妃除掉顾家。

    所以贞贵妃想要给顾佳茴下一剂猛药。

    至于这一剂猛药是什么,顾休休现在也不清楚。她只知道顾佳茴若是进了保和殿,在宴会上露了面,必定会成为众矢之的,被其他士族女郎冷嘲热讽。

    顾休休看了一眼永安侯夫妇,张了张嘴,到底是什么都没说。

    自从永宁寺回来后,顾佳茴就有点魔怔了。反正老夫人也同意顾佳茴来了,永安侯夫妇也没说什么,如今人都到了保和殿外,她还跟着瞎操什么心。

    她将到了嘴边的话咽了回去,转而问道:“爹,娘,兄长来了吗?”

    “佑安没跟我们一起,说是会在开宴前赶到。”永安侯夫人扯着顾休休的手,左看右看,道:“怎么感觉才嫁过去几日,豆儿便有些消痩了?明日便能回门了,届时娘让厨子做你最爱吃的红烧排骨,给你好好补补。”

    永安侯忍不住道:“夫人,你说话未免太邪乎了,东宫的饭菜伙食不比侯府好?”

    说罢,他犹豫着:“难不成是吃不习惯?爹早就说过,让你把厨子一起带走,等爹回去便让厨子收拾收拾去东宫……”

    顾休休被永安侯夫妇逗笑了,她指着自己身上披着的狐裘:“我穿得这么厚实,你们怎么瞧出我又消瘦了?”

    见保和殿外的人越来越少,她连忙道:“好了,爹娘,宴会要开始了,快进去吧。”

    永安侯夫妇点点头,带着顾佳茴进了保和殿。

    保和殿内的所有位置,都是提前安排好的,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也就是顾家老夫人称病抱恙没有来,顾佳茴才有位置坐——不但有位置坐,那位置还很靠前。

    感受到四面八方投来好奇的视线,顾佳茴有些胆怯,却还是硬着头皮挺直了腰板,微微扬起头来。

    唯一让她感觉到有些心理安慰的是,四皇子的位置离她很近,她一抬眼就能看到坐在她斜对过的四皇子。

    等顾休休落座后,顾佳茴才发现,自己离顾休休也很近,只隔了一个食案。

    太后诞辰,不同于以往的宫宴,诸国使臣皆来祝寿,宴会落座的位置便也有些讲究。将女子和男子分开落座,群臣与各国使臣坐在左排,而士族女郎及嫔妃等女眷们都坐在右排。

    一个食案前坐两个人,顾休休刚一坐下,便感觉身侧一凉,紧接着她便看到了元容的俊脸。

    “……”她看了一眼元容,又看了一眼对面的座位:“太子殿下,你走错了。”

    元容坐在软席上,一手撑在食案上,看着她:“豆儿,孤是不是惹你生气了?”

    “我没有生气,我有什么可生气的。”顾休休几乎是在他开口的下一瞬,便矢口否认:“宴会就要开始了,殿下还是回到自己的位置上去吧。”

    元容思忖着,问道:“你若没有生气,为何这样唤孤?”

    顾休休语气平和:“我唤你什么了?”

    元容似是有些委屈:“太子殿下。”

    顾休休挑起眉:“唤你太子殿下怎么了,你不是也整日跟我孤孤孤的,比鸽子还会叫。”

    “孤……”元容刚一开口,便又顿住,抿了抿薄唇:“习惯了。”

    “那我也习惯叫你殿下。”她三两下解开身上的狐裘,扔给了他:“我不冷了,谢谢你的狐裘。”

    那语气要多客气有多客气,要多冷淡就有多冷淡。

    元容握着手里的狐裘,还想说些什么,太监尖利的嗓音打断了他:“皇上驾到——太后娘娘驾到——皇后驾到——”

    随着嗓音落下,殿内的北魏群臣与女眷们齐齐跪下。元容将手里的狐裘披回顾休休身后,待众人起身后,回了自己的位置上去。

    巳时一到,韶乐起,八音迭奏,玉振金声,便算是正式开宴。

    待乐声止,由礼官告词后,皇帝起身,举酒觥敬文武百官,诸国使臣。

    等流程走完,便是诸国使臣依次上前为太后送上寿礼与贺词了。

    西燕乃是大国,自然是要先打头阵。

    那西燕国师在元容大婚当日围观时,被毒蜂蛰的脸还肿着,哪怕过去了两日,说话仍是有些费力:“吾等奉君主之命,前来北魏贺太后娘娘千岁之寿,有此贺礼敬上……”

    他一样一样念着手中的礼单,每念一样,便会让人抬上保和殿来,让殿内的诸人过目。

    西燕君主财大气粗,竟是送了整整九十九件珍稀的宝物,礼单也念了将近一炷香的时间。

    饶是皇帝也不由惊奇,往年至多送上二三十件寿礼已是算给足了面子,西燕君主今年未免太过大方了些。

    待念完礼单过后,皇帝自然要开口与西燕国师客套一番了,还未开口,便听到西燕国师道:“此次前来,吾国君主还让吾等,给北魏太子殿下带一句话。”

    顾休休原本有些昏昏欲睡,听到西燕国师提到元容,那瞌睡虫一下就没了。

    她坐直了身子,听到西燕国师道:“吾国君主言,多年与殿下不见,甚是怀念当年旧情。半月之后,便是吾国君主的诞辰,特邀请殿下到西燕参宴。”

    第67章 六十七条弹幕

    明明西燕国师说的每一个字, 顾休休都能听懂,连在一起, 却让人觉得听不明白了。

    什么叫——多年与殿下不见, 甚是怀念当年旧情?

    参宴在场的士族或臣子们,谁不清楚西燕君主是个断袖,喜爱男风, 私底下经常收集长相美貌的少年。

    当年元容到西燕为质,那三年里,皇后时常给他传信,元容却从未给皇后回过一封信。

    不论是皇帝还是皇后,又或者北魏的其他人,他们都清楚元容在西燕的那三年定是过得很艰难。

    但没人知道他在西燕到底经历了什么,又遭受了什么,只知道他三年后,从西燕被接回来时, 身边派去伺候的旧人都死干净了, 只有他一个人孤零零回了北魏。

    而回来之后, 元容的性格越发孤僻,洁癖似乎也越发严重, 最是厌恶与人接触,将自己锁在屋子里整整三天未曾进食。

    因此即便是到了该婚嫁的年龄,皇后也不敢强求他与士族女郎成婚, 至多就是担心东宫侍从们照顾不好他的饮食起居,塞两个还算安分的宫婢过去照料。

    所以, 元容跟西燕君主能有什么旧情?

    是指给元容下药,将其与松狮犬关在寝室中的旧情,还是指在元容面前, 将不听话的男宠奴仆扔进蛇窟里喂蛇的旧情?

    元容脚踝上被烙伤的痕迹是怎么来的?

    他又为何发烧昏厥着,在被她触碰到里裤时,仍会下意识按住她的手,低声呢喃着——不要碰我、滚开。

    西燕君主为了折断元容的傲骨,那三年里到底做过多少伤害他的事情,怎么现在好意思在大庭广众之下,言之凿凿地提到什么当年的旧情?

    “什么旧情,难不成太子也曾做过西燕君主的男宠?”

    “约莫是了,要不然西燕君主让国师做使臣,专门来北魏给太后贺寿?还送了这么多珍贵稀奇的宝物,可算是下了血本了!”

    “你看太子的反应,明显就有猫腻……”

    顾休休听到周围人的窃窃私语,简直想要掀案而起了。

    当年西燕君主让元容远赴西燕为质,元容若抵死不去,又或者中途逃掉,西燕君主便会继续与胡人一同夹击北魏。

    那时候的北魏,已是被攻打的千疮百孔。

    如果没有元容那三年的牺牲,这些名门望族的士族女郎和郎君,这些朝廷的国之栋梁和名士们。

    他们早已经伴随着北魏的兵败,而被胡人屠城杀尽,哪里还能坐在这里悠哉悠哉地说着风凉话,带着鄙夷和耻笑的目光看向元容。

    几乎是三道拍案声,同时在保和殿内响起。一道来自忍无可忍的顾休休,一道来自爱子心切的皇后,两人都是元容身边最亲近的人,拍案而起倒也不奇怪。

    只唯独最后一道拍案声——来自向来不喜元容,将元容亲手送去西燕为质的皇帝。

    他虽然近两年身体亏损,略显削痩干瘪,但瘦死的骆驼比马大,一掌挥下去,却是镇住了保和殿内的所有人。

    方才那交头接耳的私语声,刹那间消失不见了。坐在殿内的众人面面相觑,似乎不理解皇帝怎么会改了性,竟是在帮元容威慑群臣。

    是了,洛阳城内的谣言与众人对元容的不敬,大部分原因都出自皇帝对元容的态度上。

    人人都知道皇帝不喜元容,哪怕是当初元容打了胜仗凯旋归来,皇帝也只是轻描淡写说了一句辛苦。

    而三年前那平城一战惨败,让皇帝更为冷落元容,即便是元容重伤不愈,命悬一线时,皇帝也未曾去探望过一眼。

    便是拿捏准了皇帝的态度,这才敢当着皇帝和元容的面,在殿内窃窃私语,戳着他的脊梁骨说闲话,嚼舌根。

    顾休休和皇后都在看皇帝,似是有些惊愕。

    皇帝倒没有计较她们两人拍案的事情,像是没听见似的,将酒觥重重砸在案上:“西燕君王诞辰将近,朕自会谴派使臣送上贺礼。只是太子久病未愈,旧疾缠身,不便长途奔波,怕是去不了西燕了。”

    如今的北魏已经不是多年前的北魏了。

    反倒是西燕这些年越来越走下坡路了——那西燕君主施行□□,剥削百姓,强征壮丁,时不时便要修建行宫台殿,将兵强马壮的西燕硬生生作成了一个外表华丽的空壳子。

    经过这些年的休养生息,若西燕君主还想历史重演,再与胡人夹击北魏,北魏也可一敌。

    皇帝的确因为过去的事情,对于元容十分不喜,即便他心里清楚元容无辜,还是将所有过错都推到了元容身上。

    仿佛只有这样,他才能好受一些,减轻自己对皇后的愧疚和内心的煎熬。

    后来为了休战,皇帝应下西燕君主的要求,将元容送去西燕为质。虽是他亲手将元容送去西燕,却也是不得已而为之,心中多少生出了些愧疚之心。

    待到元容回来北魏,他本想弥补元容,可元容就如同皇后的性子一般,刚毅又倔强。

    他跟元容之间的关系,早在他先前一次次冷漠中,一次次忽视中,裂开了一道跨不过去的沟壑。

    等到皇帝察觉到,想去弥补,想去补偿的时候,元容已经长大,不再需要他了。

    他是天子,自然不会向元容低头认错,就像他从未对皇后低过头那样。

    既然元容不需要他,他便将对于元容这个儿子的愧疚,加倍弥补在四皇子身上,以此消除内心的负罪感。

    直到最近皇帝才恍然发现,他对于贞贵妃和四皇子的偏宠过甚,以至于将四皇子溺爱成了一个文不成武不就,胸无点墨的废人。

    而对于皇后和元容的偏见又过深,以至于漠视了这些年元容受过的苦,遭过的罪,连元容为北魏,为子民的奉献都完全忽略不计。

    前几日为了迎接太后诞辰,宫里清查各殿物品,统一规整并陈设诞辰所需之物。

    皇帝刚好在皇后殿内喝茶——自从上次七皇子落水,被送去皇后永安殿抚养后,他便时不时借着看孩子的名义,到皇后殿中去坐一坐。

    七皇子正在背千字文,他便随手从殿内的书架上取了一卷千字文翻看,本是想要考一考七皇子,却在千字文竹册的夹缝里看到了一张泛黄的纸条。

    上面写着一行清秀的正楷小字——父皇说,若是四弟背下了千字文,便陪他蹴鞠。我已经背下来了,父皇会陪我蹴鞠吗?

    不难猜出这张纸条是谁写的。

    在看到这张纸条时,皇帝的心口酸涩难言,像是被捅出了个窟窿,那压抑在心底最深处的愧疚和负罪感,如决堤般的涌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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