邬从霜头一次看到罗阳这样的表情,之前几次接触,他不是吊儿郎当,就是像一个无拘无束的少年郎,却不知道他背后有这样的身世:“恐怕现在广阳庄里驻扎了许多三皇子的人,我们若要进入调查,不太容易。”

    “我自己去就行。”罗阳道。

    “你的职责是保护我,你自己去了,谁来保护我?”邬从霜这句话,让罗阳微微垂了肩。

    但是忽然的,邬从霜又开了口:“我若和你一起去,你便能保护我了。”

    罗阳一下子抬起了头。

    他看到邬从霜站在树荫下,有缕缕阳光顺着缝隙照射下来,落在她的脸上:“我陪你去。”

    “可是……可是会很危险。”

    “大不了就被抓了,关在那里当矿工吧,哈哈哈哈。”

    她的笑声消散了原本有些紧张的气氛,让罗阳整个人都松懈了下来。

    他虽武艺高强,但仍只是一个少年,他会畏惧、会害怕、也会彷徨,他的内心深处是依赖比自己年长的邬从霜。邬从霜看似柔弱,性子却十分坚韧,她会义无反顾的奔向自己决定的事,并坚定不移的走下去。这让罗阳有时候觉得很安心。

    广阳庄因为位处煤山,所以建筑和牌坊都是乌黑的,像是被抹了许多墨,连地上的泥土都流淌着黑水。

    邬从霜和罗阳悄悄靠近了那一排冒着炊烟的屋舍,发现广阳庄的四周都围着木拒马,这是一种用木头制作而成的人字架,其中一端十分尖锐横穿在横木上,木拒马排成一排围住了整个广阳庄,只留牌坊那边一个入口进出。牌坊下站了两个士兵,专门看守着广阳庄的入口。

    邬从霜发现不远处那冒着烟的屋舍有些奇怪,里面传来“叮叮当当”的敲击声,整个屋外都悬挂着许多铁器还有帐篷,而他们所看到的烟颜色非常黑,空气中弥漫的也是煤燃烧的气味,这根本就不是炊烟——他们是在炼铁制作兵器。

    边上的罗阳拉了拉邬从霜的衣角,指着另一侧一排屋子后面的一棵树。那棵树生长过盛,树枝眼神到了木拒马内,他们可以通过那棵树进到广阳庄内。

    邬从霜朝罗阳点了点头,原本想两个人一起去爬树,却不料罗阳脚尖一点率先跃过了木拒马。

    邬从霜:“……”

    搞了半天他是在给自己指路……他会武功。

    邬从霜无可奈何过去爬树,罗阳已经率先进入广阳庄打探了起来。

    广阳庄的地形是个“木”字型的,“木”的顶端就是矿洞的入口,横竖是道路,两撇的位置则是屋舍。两人进入广阳庄后便寻了一处堆放木柴的地方隐藏起来,透过缝隙查看外面的情况。

    邬从霜发现这个炼器厂看似不大,但人数却非常多,光着膀子的大多数都是铁匠,她粗略清点了一下光在外面干活的至少有五十人左右,更别说有些在屋内的。屋舍外都搭建着帐篷,每一个帐篷都有十来个铁匠在锻造着兵器。

    还有专门负责组装的工匠,她看到桌上一排排的,居然还有□□!

    邬从霜还在吃惊中,罗阳的目光却看向了不远处那个矿洞:有人正推着矿车出来,那矿车上所运送的不是煤矿石,而是铁矿!

    这一刻,罗阳整个人都绷直了。

    铁矿……

    当初有人在煤矿洞里发现了铁矿,偏偏又那么巧矿洞塌方了?不,或许矿洞根本就不是自然塌方的,是因为挖掘到了铁矿,三皇子想要隐瞒铁矿的存在收做己用,才制造了塌方惨案!

    俯在地上的手缓缓收紧,他几乎是强忍着没有立刻冲出去查看。

    “你要进矿洞里吗?”邬从霜在边上小声的问。

    罗阳点了点头。

    “那行,你等等。”她从地上抓起一把煤土,在罗阳干净的脸上狠狠抹了一把,又把他的衣服弄得又黑又脏,“我们趁着人少的时候混进去。”

    “我去,里面会有危险。”罗阳不想让邬从霜涉险。

    邬从霜自己脸上也抹得又黑又脏,她笑了一下,牙齿看上去很白:“矿洞里又黑又暗,没人能认出我们来,比外面安全多了。我和你一起去。”

    罗阳眼眶一热,没有再反对。

    两人沿着屋墙慢慢靠近矿洞,看到又有几辆矿车出来,把铁矿石倒到一旁的土堆里后,又重新回了矿洞里。他们趁着这个机会跟上了矿车,伪装成矿工进入了矿洞。

    矿洞里果真又黑又暗,墙角有几个火把,越往里面火把的火光越暗。他们走了一段路之后,迎面走来几个粗壮的大汉,全部都是矿工,因为矿洞里很窄小,两队人几乎是迎面而过,邬从霜微微往边上躲了躲,好在他们也没察觉出什么,这洞内确实黑暗。

    矿车一路推进了很深的洞穴底下,到了下一层时矿车便下不去了,必须步行将铁矿石开采运上来。

    邬从霜和罗阳发现他们这一路下来都没有任何塌方的痕迹。

    “里头又渗水了。”到了下一层,有几个正在开采的矿工对话道,“这几天老是下雨,不会出现塌方吧?”

    “放心吧,这矿洞开采并不深,没那么容易塌方。”

    “我怎么听说以前这里塌方过?”

    “你听谁说的,这矿洞不过才第二层,没个二三十年挖不到下一层,没那么容易塌。”

    “也是,这铁矿开采太难了,又不能用□□。”

    邬从霜听到这里朝罗阳看了一眼,火光昏暗,她看不清他此刻的表情。

    如果当年矿洞没有塌方,那么罗阳的父亲还有那百来个矿工是怎么死的……

    喂,你们俩,前面又没路了,还下去干什么,就在这里挖吧。”边上有一个监工的士兵瞧见邬从霜和罗阳还在继续往前走,忽然出声阻止了他们。

    邬从霜立刻停下了脚步,罗阳却还在继续,他又走了几步路,脚下踩到了矿壁边缘的碎石。

    这一刻,他浑身都僵住了,缓缓伸出手触碰上矿壁……整个矿洞完好无损,根本就没有发生过塌方事故……那七年前的那一场灾祸到底是什么?他的父亲在哪里?那百余名矿工到底去了什么地方?!

    罗阳回想起七年前,他们家确实收到了遗物……

    如果那百余名矿工已经死了……却没有任何塌方事故……除非他们是在这里遭到了残忍的屠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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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61章 尸体

    罗阳背对着身后的众人, 浑身战栗,他强烈的抑制着自己的愤怒、压抑、冲动,竭尽全力的让自己冷静下来。现下还没有证据, 或许那些矿工还活着,毕竟他没有找到尸体不是吗?

    邬从霜想伸手安慰他, 却听到身后有一个矿工突然道:“哎!又是一个头骨。”

    紧接着听到骨碌碌有什么东西滚动的声音,那东西落到了罗阳的脚下。

    “这已经是第几个了,好像第十三个了吧?”

    “天啊,太可怕了, 我们还要继续开矿吗?”

    “我不想呆在这里了。”

    几个矿工窃窃私语着,身后的士兵忽然厉声训斥道:“这些不过是从前埋在这里的尸骨,继续干活!”

    顿时, 整个矿洞都安静了, 只传来挖掘矿石的声响。

    罗阳身上的血都在倒流,他缓缓蹲了下来,手指触碰上头骨,邬从霜身上的汗毛也不断竖立起来,她有些站不稳脚, 后退了两步碰到身后一名矿工。

    那矿工见她个子矮小,便安慰道:“别怕, 听说以前这里发生过瘟疫,所以死了一些人,尸体就被埋在这里。”

    “以前?”

    “具体我也不太清楚,士兵们说的, 第一次我们挖出头骨的时候,他们就这样解释。”矿工压低了声音,“我看这些头骨像是被烧过的, 可能真的是瘟疫,他们怕疫疾传染,就把人烧了。”

    邬从霜想要蹲下来查看,却发现罗阳已经蜷缩到了地上,他的手指触碰上地上的头骨,从骨上并排的牙齿慢慢往里摸索……一颗,两颗,三颗……突然的,罗阳的手猛地一颤。

    儿时,他曾贪食将母亲做的糕点悄悄多吃了凉块,父亲不够吃了,他便将其中一块掰成两块,用石头填充,充作完整的糕点。父亲吃的时候,不小心磕断了牙齿,就在第四颗牙的后面。那个时候他害怕极了,怕父亲会训斥他,可是父亲没有,他反而安慰他:「真好,我这牙疼了几日了,现下终于不疼了。」

    这个头骨……是父亲的。

    没有塌方,没有事故……有的只是这帮矿工发现了铁矿石,上面的人为了隐瞒铁矿的存在而屠杀了所有知情的矿工,并将他们的尸首烧毁在矿洞里。

    “罗阳。”邬从霜小声提醒。

    罗阳已经握住了袖里的短剑,他此时恨不得立刻杀了这帮看守矿洞的士兵,杀了三皇子!

    “我们出去吧。”邬从霜两次出声,唤回了他的理智。

    他武功再高,面对这么多人的情况下是无法保证邬从霜安全的,便是他在这里大开杀戒,他也无法为父亲报仇,无法去杀死真正的罪魁祸首。

    所以他强忍下痛苦,开口道:“我把这里的骨头清理出去。”

    随后将地上的头骨抱了起来,卷进衣衫内,拉起邬从霜离开了矿洞。

    一走出矿洞,他们便快步顺着原路返回,两个人在丛林里奔跑着,罗阳跑的太快,他像是在发泄,根本不顾边上的树梢,手臂上被划去了不少伤。邬从霜跌跌撞撞在后面跟着,不知道跑了多久,他才终于停了下来,跪在了地上。

    邬从霜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大约猜测是矿洞事故的真相刺激到了他,便上前道:“你还好吧?你在矿洞里发现了什么?”

    罗阳垂着首,抱着怀里的头骨:“我父亲是被杀的。”

    邬从霜僵了僵,她其实在进入矿洞看到并无塌方区域的时候便有所猜测……但……

    “或许是在其他矿洞里,或许这个矿洞是新开的所以暂时看不到塌方的位置——”

    “我怀里的头骨,便是父亲的。”

    罗阳的下一句话,直接让邬从霜整个人僵在了原地,她几乎是难以置信的看着他,这才意识到为什么刚才在矿洞里罗阳有那样的表情。

    他的父亲惨死在矿洞,是被杀死,并且被焚烧了尸体……如果不是头骨坚硬,或许只留的一身灰烬……

    邬从霜不愿信命,但她觉得有些事情真的是冥冥中自有注定。

    范家所行之事让他们更换了路线,改道步行;因为连续数日雨天他们行走缓慢,才选择就近找一个村落休息;他们发现炊烟以为是人家便上前求助却发现了这个从前留下的矿区,更发现了矿洞的秘密。

    就好像有一只手在无形中推动着他们前行,让他们遇到真相,发现真相。

    ……

    罗阳埋了头骨,因为没有墓碑,便竖立了一块木碑。

    他朝着埋了头骨的墓叩拜磕头:“日后,我定会重新做一块墓碑,来为父亲正名。我会将这个真相带去京都城,让天下人都知道三皇子所做的事。”

    邬从霜立在她的身后,雨水打湿了二人的肩膀:“广阳庄的事你一定要谨慎处理,不能让旁人发现察觉,否则你性命不保。”

    “我知道。”罗阳垂着眼帘,水珠顺着睫毛滴落而下,“我很抱歉,不能完成保护你的任务。”

    邬从霜苦笑:“我倒是不在意是否有人护卫,我担心的是你。从前我也认识一个人,他为了复仇踏上了一条不归路,放弃许多他从前的原则,成为了一个陌生又可怕的人。但我知道你不一样,你是在揭露真相,而不是报仇。罗阳,在这个世界上有许多阳光照不到的地方,但我相信,只要有人能挪开遮挡的巨石,黑暗就无处躲藏。”

    罗阳仰起头来,雨水冲刷着他的脸庞:“多谢你。”

    人活在世上,有许多东西支撑着我们前行。

    有些是信念、有些是坚持,就像邬从霜想要改变自己原本的生活,陆后临想要复仇,罗阳要揭露真相。每个人都在自己选择的轨道上前行,为了自己的目标而努力着,跌跌撞撞着。

    她无法去判断这些人的对错,就像她认为陆后临踏上了一条不归路,但或许对陆后临而言,这才是他能继续坚持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的动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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