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梦半醒时,忽然听见窸窸窣窣的脚步声和船桨破开水浪的欸乃声响。

    她睁开眼睛,日光从竹帘间的缝隙一点一点筛进亭子里,光斑朦胧柔和,纤细的眼睫交错间,依稀看到一个头顶紫金冠,玉簪束发,穿荔枝色圆领广袖葡萄纹锦袍衫的年轻郎君立在小舟之上。

    小舟像离弦的箭矢一样,正往小亭子的方向飞驰而来。

    阿兄?

    裴英娘揉揉眼睛,觉得自己可能在做梦。

    李旦神色匆忙,不等小船靠岸,一掀袍袖,跳到小亭子里,躲到屏风后面,对着裴英娘做了一个嘘声的手势。

    裴英娘还困惑着,睡眼朦胧,愣了一会儿,没吱声。

    公主府的家仆放下软帘,把船舱遮得严严实实的,故意把一只粉底皂靴捋直,放在软帘下,露出半边,摇动船桨,将小船划往另一个方向。

    池塘不大,但引的是活水,和公主府另一面的水渠是相通的。

    岸边一群身裹绫罗绸缎、头戴金簪玉饰,打扮得花枝招展的小娘子正分头四处搜寻李旦的身影。看到池中有只小船慢悠悠晃荡走,船舱前隐隐约约有双男子的靴鞋,立刻提起裙角,顺着小船远走的方向追过去。

    衣裙珠翠摩擦的声音渐渐远去,李旦站起身,目光淡漠。

    转过身时,微微一怔,嘴角不由自主轻轻扬起——裴英娘两颊晕红,呼吸声绵长平缓,竟然又睡熟了。

    “大王……”忍冬放下团扇。

    李旦摇摇头,示意周围侍立的使女不要出声,缓步走到钓竿旁。

    半夏立刻后退几步,让出地方。

    李旦执起钓竿,重新挂上鱼饵,甩出蚕丝鱼线,凝眸望着涟漪微皱的水面。

    裴英娘一觉睡醒,伸了个懒腰,和忍冬说笑,“我刚才梦到阿兄被郑家小娘子们追着到处跑,可好玩了!”

    李旦从来没有失态的时候,平时不管是她,还是李显、李令月,三五不时会被李旦抓到机会训诫几句,但还从没看到谁敢训诫李旦的。

    裴英娘刚才竟然梦到李旦狼狈逃离的样子,光是想想就觉得那场面有趣。

    亭子里霎时安静下来,连粉墙外的蝉鸣声都好像消失了。

    忍冬僵了一下,想笑不敢笑。

    半夏轻咳几声,偷偷指一指李旦,小声说:“公主,八王在垂钓呢……”

    李旦沉默不语。

    他刚刚钓起一只黑背大鱼,低着头,纤长的手指解开缠绕的鱼线和鱼钩,大鱼落进铜盆里,活蹦乱跳,鱼尾拍打着铜盆边沿,溅起阵阵水花。

    裴英娘瑟缩了一下,觉得李旦解开鱼线的动作有点凌厉凶狠。

    “这几条鱼都是阿兄钓起来的?”她眼波流转,就着忍冬拧干的帕子,匆匆洗把脸,蹭到李旦身边,“阿兄真厉害!”

    千穿万穿,马屁不穿,这是一条亘古不变的永恒真理。

    李旦淡淡看她一眼,她枕着镂空的竹枕睡的,脸上有几道浅浅的红印子。

    他没想笑,但看着她刚睡醒来懵懂的样子,不自觉嘴角一勾。

    使女过来端起铜盆,裴英娘连忙道:“取只水瓮来,把这几条鱼带回宫去。”

    李旦抛下钓竿,“几条鱼罢了,不必费事。”

    示意使女把铜盆撤走。

    裴英娘拦着不许,坚持让使女去找水瓮,“阿兄不要,送给我好了,我自己带回去。”

    李旦以为她想养鱼,拍拍她的脑袋,“钓上来的鱼活不了几天,回去我叫冯德找一缸小鱼给你养。”

    裴英娘摇摇头。

    她最后果真把几条鱼带回宫了。

    回宫的路上,经过东市和平康坊,快要到崇仁坊时,车驾忽然被一伙争执不休的行人拦住去路。

    腰佩弯刀、穿圆领袍的武侯卫士站在人群中间,努力把两群打得不可开交的壮汉撕开。

    杨知恩神情一凛,右手悄悄按在刀柄上。

    长街空阔,和熙熙攘攘、水泄不通的里坊不一样,来往的车马会隔开距离,轻易不会发生碰撞,自然就不会有口角纷争。

    而且长街沿路有武侯巡逻,除非是老寿星上吊——嫌命太长,一般老百姓,绝不会在长街闹事,尤其是靠近皇城的几条长街。

    杀无赦可不是说着玩的。

    两名户奴上前询问武侯卫士,杨知恩问过李旦的意思,小声嘱咐,“莫要泄露郎主和贵主们的身份。”

    户奴会意,不一会儿折返回来,他虽然没有说出李旦的身份,但是那几个武侯卫士常年在皇城周围执勤,哪会认不出贵人的车驾,一五一十把纠纷告诉他,还表示可以派二十个壮丁护送李旦回宫。

    “是胡人和坊民在闹事。”户奴垂首站在李旦的骏马旁,“事关胡人,武侯卫士不敢自作主张,已经派人去请示街使了。”

    李旦皱眉,“绕过去。”

    中原重农抑商,商人不能科举,不能在坊内乘车,即使腰缠万贯,也无法踏入权贵阶层。唐人经商置业,会受到多种限制,朝廷甚至多次禁止汉人从事两国贸易。

    而胡人在经商时,比中原人自由多了。

    西域胡商从中看到商机,凭借自己的异族身份和地理优势,逐渐控制丝绸之路的商路和坊市,成为丝绸之路黄金贸易的枢纽,因此建立起一座座繁华城邦,积累下惊人的财富。

    这些胡人中,有年年辗转万里之遥,频繁来往于中亚、婆罗门、大唐、波斯,吃苦耐劳的西域行商,也有许多不事生产、靠投机发家的胡商。

    后者专门从事高额的放贷业务,借机盘剥坊民。有时候甚至连朝中的官吏也会找胡商借钱。

    许多坊民被放贷的商人害得家破人亡,胡商和坊民间时有摩擦。

    已经有官员针对胡人的肆意妄为上书李治和武皇后,提议对胡人严加管束。

    李旦是皇子,身份敏感,不想掺和到胡人和坊民的纠纷中去,以免被哪个闲着没事干的拾遗奏上一本。

    武侯卫士们七手八脚把两帮争斗的壮汉看押起来,清理道路,目送车驾驶过。

    李令月头一次看到打群架的场面,趴在车窗前,兴致勃勃,指着地上几个捆在一起的胡人点评:“怪不得都说胡人不食栗米,只吃牛羊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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