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了好一会儿,他才慢慢伸出手,也伸到面前。

    赌坊里一阵兴奋的哗然。

    谁也没见过奚访梧出手和人赌,哪怕只是小小的划拳,那也是破戒,这怎么能不让人兴奋?

    沈如晚神色半点没变。

    “一局定胜负?”她平静地问。

    奚访梧的手紧紧握拳,僵在那里。

    很久很久,他都没有动作。

    第51章 一声梧叶一声秋(七)

    认识杭意秋的第一天起, 奚访梧就再也没坐上赌桌。

    不是多有决心,但从来没忘记,也从没反悔。

    在高低的起哄声里, 奚访梧面无表情。

    “算了。”他忽而放下手。

    人群里一阵嘘声。

    沈如晚没有露出惊讶的神色, 只是淡淡地看着他, “不来一把?”

    奚访梧神色冰冷,“戒了。”

    沈如晚收回手。

    “戒了还来开赌坊。”她轻轻一哂, “怪不得杭意秋要来砸你的场子。”

    奚访梧冷冷地看她。

    “我就怕她不来。”他声音冷硬。

    沈如晚诧异地看过去。

    难道奚访梧明明不上桌, 却开赌坊,竟是为了引杭意秋来找他?

    曲不询站在她身侧, 忽而伸手揽住她肩头。

    “走吧。”他出人意料地开口,语调懒洋洋的,朝不远处的陈献和楚瑶光一招手, “收拾东西, 把筹子兑回来,咱们可以走了。”

    陈献大吃一惊, “啊?师父,这就走了?我还没赢完二十桌呢?”

    消息不打听了?

    周围人听见陈献一开口就说要赢遍二十桌, 不由又是一阵喧哗, 这未免口气也太大了吧。

    曲不询笑了一笑。

    “别来了,还来什么?”他笑意不及眼底,沉沉地望了奚访梧一眼,“奚老板自己想找的人都没见影子,我们想问的问题,想必他更是答不上来了。”

    陈献还是没明白, 为什么说奚访梧在找人?找的又是谁?怎么就影子也没找到了?不会是杭意秋吧?可这两人不是反目成仇了吗?

    不过陈献别的没有, 听话是一流。

    他麻利地把箱子夹在胳膊下, “好嘞师父,这就走。”

    处处听师父话的徒弟倒不是没有,但到了赌坊里还言听计从、师父让做什么就做什么,说走就走的徒弟,那可真是凤毛麟角。

    更何况,陈献这一日赢走的筹子近万,最初拿出来的不过是一百枚筹子,输了两把后,就再也没有输过,谁见了这运气不眼红?

    他竟舍得这么干脆地袖手?

    陈献真的舍得。

    他抱着箱子走到楚瑶光面前,拍拍箱盖,“今天我赢了不少,幸好没让你亏钱,就当我还你这一路的衣食住行钱了。”

    这话听得叫人眼红,一路上就算衣食住行全包,又能有多少钱?陈献赢走的钱足够让几十个人痛痛快快地游历一番了。他就这么轻轻松松地还给楚瑶光了,半点都不心疼——就算加上之前输过的两把,楚瑶光总共也就给他付了三百筹的本金。

    还给楚瑶光的呢?上万筹。

    谁不眼红到滴血啊?

    楚瑶光也有点惊讶地看着他,倒不是为了这上万的筹子而惊讶,蜀岭楚家的大小姐见过的大钱多得是,但她是知道陈献的情况的,算不上拮据,但说富裕也绝没有。哪怕还没离家出走的时候,陈献也不是很富裕的。

    “你把本金翻倍还给我就行了。”她并不缺这点钱,短短半天内翻倍的买卖已经很赚了,更多的都是靠陈献自己的本事,楚瑶光不占这种小便宜。

    陈献挠挠头,“没有你的本金,我也上不了桌,那咱们一人一半?”

    这还互相谦让起来了。

    周围人古怪地看看他们俩,这在赌坊里可真是个稀奇事,谁不是为了几支筹子就忽然暴怒、差点头破血流过?这俩人倒好,你谦我让的,半点不给这么多筹子应有的排面。

    楚瑶光唇角一翘,大大方方地点头,“那就一人一半吧。”

    陈献兴冲冲地拍拍箱子,“走!咱们去兑回来。”

    人群里一阵古怪。

    这就谈好了?这就商量完了?没有头破血流、没有你争我抢,连点欣喜若狂都没有?

    沈如晚盯着两人看了一会儿,唇角也微微翘了起来。

    “走了。”她转身,朝曲不询看了一眼。

    曲不询的手还搭在她肩头。

    错身对视了一眼,他忽而笑了一下,没松开,也转身,换了一只手,重新搭在她肩头,不远不近地揽着她。

    奚访梧面无表情地看他们转身朝门口走去。

    “你们要找的人,我知道在哪能找到。”他忽而说。

    沈如晚的脚步顿住。

    曲不询已是抱着胳膊转身。

    “怎么,又愿意说了?”他看了奚访梧一眼,露出了然的神情,“那就找个地方细说?”

    陈献和楚瑶光兑完筹子回来,正好看见三人前后朝另一头走去,根本没有方才说的“咱们走吧”的意思,不由面面相觑。

    “真奇怪啊?”陈献简直摸不着北,“咱们到底是走还是留啊?”

    楚瑶光这回也一头雾水。

    “可能是奚访梧忽然两位前辈说服了?”她思忖了一会儿,仍然不明就里,只确定一点,“刚才曲前辈和沈前辈说要走,一定是已经拿捏住奚访梧的心思,欲擒故纵。”

    “我感觉师父和沈前辈的意思是,奚访梧一直在找那个杭意秋。”陈献嘀嘀咕咕,“可是如果他还喜欢她,为什么不去找她和好呢?既然已经戒赌不碰,又为什么要在这里开赌坊呢?还有那个杭意秋,如果真的恨奚访梧,为什么只是不痛不痒地叫人来砸场子呢?”

    楚瑶光微微睁大眼眸看他。

    “可能这就是……”她迟疑了一会儿,想着想着忽而有点脸颊发烫,眨着眼睛说,“大人复杂的爱情纠葛?剪不断,理还乱。”

    偏偏陈献还要打破砂锅问到底,“既然还喜欢为什么不在一起?什么是大人的爱情纠葛?为什么大人的爱情就不一样?爱情还有别的样子吗?”

    楚瑶光被他问得头都大了。

    “我又没有和谁纠葛过,我怎么会知道呢?”她板着脸,两颊却微红,“反正我不是笨蛋,连谁喜欢谁都看不出来。”

    陈献哈哈地笑了,“是哦,至少我们不是这种笨蛋。”

    楚瑶光噎住。

    她沉痛地闭上眼睛,“是啊,笨蛋从来都不知道自己是笨蛋。”

    赌坊后的小楼台,奚访梧烦躁地扶着栏杆。

    “我和杭意秋相知相识后,相约一起出来游历。”他没急着说他们想要知道的事,沉默了好一会儿,开口,“本来志趣相投、互相欣赏,互相照应、探讨道法,一路上都融洽,大概就这么过了五六年。谁想到来了碎琼里,忽而产生一点分歧,不可调解,吵了很多次,有一次她起意去归墟闯一闯,就在那片温柔肠断草中,我们又提起那个话题,吵得不可收拾。”

    曲不询一挑眉。

    “冒昧问你一下,”他看了沈如晚一眼,又把目光挪回奚访梧身上,“你们之间的分歧是指?很严重吗?”

    既然能一起游历多年,应当很合得来才对,除非是很严重的分歧,否则怎么会轻易闹到一拍两散、反目成仇?

    奚访梧微妙地停顿了一会儿。

    “怎么?”曲不询问他,“不方便说?”

    看起来像是很严重的分歧。

    奚访梧闭了闭眼。

    “我们当时在讨论修士修行,究竟是‘人定胜天、逆天而行’还是‘道法自然、顺天而为’。”他干巴巴地说,“我说是前者,她认定是后者,谁也说服不了谁。后来就在那片温柔肠断草之中,我们又一次为这个争吵,负气分开了。”

    曲不询和沈如晚都听愣了。

    逆天而行、顺天知命,这是修仙界最常见的论题,只要是正式踏入门槛的修士,多多少少都要思辨过这个论题,寻常讲师也爱用这个论题启蒙。

    不过,常见不代表这个问题就很简单,越是泛泛的问题便越是难以捉摸。普通修士把这类问题当作是无意义的老生常谈,而有望结成金丹的修士却明白不深想是无法定道基、结金丹的。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思考和答案,因此此题无解。

    正因为曲不询和沈如晚都是结成了金丹的修士,至少都深深思考过这个问题,这才一起愣住。

    “你和杭意秋不都是丹成修士吗?”沈如晚拧着眉头不解。

    一个没有唯一标准的问题,怎么会闹到分道扬镳的地步?

    奚访梧绷着脸。

    “她对我说,道不同,不相为谋。”他不知是什么滋味地木着脸说,“那时我也在气头上,我说,既然如此,那就你过你的阳关道,我走我的独木桥吧。”

    曲不询的目光不由自主地往沈如晚脸上瞟。

    也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就是听着听着,莫名觉得……这是两个沈如晚异父异母的兄弟姐妹啊?

    沈如晚立刻横了他一眼,眼神不善。

    曲不询摸摸鼻子。

    奚访梧没管他们的眉眼官司。

    “杭意秋最爱天南地北地跑,当时我们闹掰了,她直接就走了,天大地大,我根本不知道她去了哪。”他垂着头,神色沉郁,“我和她第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就说我再也不会上赌桌了,后来找不着她,我就干脆在碎琼里开了赌坊。”

    他说到这里,笑了一下,有点苦,“她知道后,果然找人来砸场子,恨我说话不算话。”

    沈如晚问他,“你知道她恨你说话不算话,还要开赌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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