桃叶渡的夜风很急。

    当然, 从狭义的日夜定义来说,桃叶渡无所谓晨昏,自然也就没什么夜风可言, 总归都是黑咕隆咚一片, 若不提一盏莲灯便什么也看不见。

    虽然, 在这样永远暗无天日的地方,晨昏的概念早已变得模糊了起来, 但修仙者毕竟还是有办法分辨时间上的差异, 而习惯了在日升月沉世界里人也终归没法彻底抛弃晨昏观念。

    毕竟,即使在桃叶渡抬头不见日月, 低头却还是七尺之躯、十丈软红,纵使弃了晨昏,也弃不了此身, 人总是要休息的, 修士也免不了俗。

    沈如晚步履匆匆地走过桃叶渡的街道,街边花铺掌柜走出门来, 把门外的告示牌又翻了一页,昭示着时间已过子初, 是新的一天了。

    她的脚步慢了下来, 停驻在那张告示牌前。

    其实告示牌上根本没写什么值得一看的东西,是她心绪不宁,怔怔然,不知要去何处。

    花铺掌柜误以为她是对店里的花感兴趣,热情地招呼她,“道友要是感兴趣就进来看看, 不买也没事, 我们店是正经做生意的, 不搞强买强卖那一套,也不是黑店,和其他那些挨千刀的可不一样。”

    在桃叶渡这样混乱无序的地方,骗子多,黑店当然也是很多的,人人都保证自己不是黑店、不是骗子,那桃叶渡数不胜数的黑店和骗子到底都在哪儿呢?

    自然,想正经做生意的时候就是正经人,想来点快钱的时候,立刻就是黑店。

    沈如晚盯着告示牌看了一会儿,其实她也不知道该去哪,沉默了一会儿,抬步朝花铺内走去。

    “我和你说过好多遍了,这个世界上就没有那种邪门的花。”一进门,稚童吵嚷声便撞进耳中,“要是真有那么邪门的花,肯定早就被蓬山禁止了——那时候,咱们碎琼里一定开满了那种花,谁叫外面不允许的东西都会挤进碎琼里呢?碎琼里早就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

    沈如晚抬眸,微诧。

    坐在高高柜台后面的是两个十一二岁大的小童,一男一女,吵吵嚷嚷的,看见有人推门进来,忽而一齐噤声。

    不过是十一二岁的孩童,就已经知道碎琼里成了神州修士的垃圾堆吗?

    那明知自己身处这样的环境,是其中的一员,又是什么样的感觉?

    她无意打扰他们聊天,转过头,垂眸看店内的花花草草。

    都是些常见的灵植,并不多么珍贵罕有,但按照功效排布,品类很齐全。

    从这些灵植的品相来看,栽培者水平中规中矩,但加倍用心,因此灵植的品质都不错,使用时功效也是中上水准。

    沈如晚冷淡的眉眼微微柔和了一点。

    置身于灵植之中,往往会让她得到一丝安宁,起码她还抓住了一点属于自己的东西,而不是在漫长的岁月里,徒劳地直视永恒的逝去和空无。

    拥有,这两个字对她来说太珍贵了。

    柜台后,女童偷偷摸摸看了她一会儿,发现她似乎并不关注他们的谈话,用气音不依不饶地反驳同伴方才的话,“我没有骗人,我说的是真的,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开在人身体里的花,我还见过的,开的时候和月亮一样漂亮!”

    沈如晚蓦然抬起头,朝两个小童看去。

    “你刚才说你见过开在人身体里、和月光一样的花?”她快步朝他们走去。

    两个小童吓了一跳,瞪大眼睛畏怯地看着她,都不说话。

    其中的男孩看了她一会儿,忽然放开嗓子大喊,“阿公,阿公,你快来!有人贩子要拐我!”

    花铺掌柜一掀门帘直直冲进来,杀气腾腾,“哪个是挨千刀的人贩子?”

    沈如晚凝在柜台前,愕然。

    转头和花铺掌柜对视,万万没想到自己居然被当成了人贩子。

    花铺掌柜冲到她跟前,见她神色错愕,但并不慌张,不由也是一怔。

    “客人,你这是……”他狐疑地望着沈如晚,横了男孩一眼,“怎么回事?不是说人贩子?”

    男孩满眼茫然惶恐,“我和驹姐聊天,她忽然就冲过来了,看起来好凶。”

    花铺掌柜又看了沈如晚一眼,“道友,你这是?”

    沈如晚抿唇,颇有几分啼笑皆非。

    “我听到这个小姑娘说的花,正好是我这些年在找的花,一时激动,恐怕是吓到小朋友了。”她略带歉意地解释。

    掌柜显然也听女童说起过那种开在人身体里的花,闻言不由错愕,“什么?这世上难道真有那种邪门的花吗?”

    沈如晚在心里叹了口气。

    她没答,偏过头望向那个女童,“能不能向你请教一下,你是从哪里听说了这种花,又是在哪看见的?”

    女童倒似乎没有之前那么害怕了,两只圆溜溜的黑眼睛好奇地朝她不住打量,没回答,反倒问她,“你也见过吗?”

    沈如晚微怔。

    还没等她想好怎么回答,门口又是一声门帘被甩开的轻响,一个打扮干练的女修脚步“哒哒”地走进来,步履匆匆,神色焦急,看见坐在柜台后的女童,神色忽地一松。

    “驹娘,你还在。”干练女修猛然松了口气,望向花铺掌柜,带了几分埋怨,“老掌柜,我刚才听说有人贩子,把我给吓一跳。”

    花铺掌柜脾气看上去是真的不错,听到埋怨也只是笑呵呵的,“误会,都是误会,刚才这位客人听见驹娘说的那种花,一时惊讶,脾气急了点,把孩子吓到了,这才以为是人贩子。”

    然而干练女修听到这里,目光猛然朝沈如晚神色一瞥,神色竟然变得更不好了起来。

    细究起来,不像是恼怒,更像是怨恨、警惕和畏惧。

    “老掌柜,我寄在你店里的花,到底能不能活?”干练女修没和沈如晚说话,反倒望向花铺掌柜,“过两天我就要带着驹娘立刻碎琼里了,这鬼地方真是一天都待不下去了。”

    原来只有男孩是花铺掌柜的孙子,驹娘是干练女修的女儿,因为母亲有事要办,暂时寄放在花铺和男孩一起玩的。

    花铺掌柜听干练女修这么一说,不由有些为难起来,“那花是真的枯死了,我试了许多法子,只能说是黔驴技穷,道友你要走的话,直接把它取走吧,我才疏学浅,无能为力。”

    干练女修听他这么说,不由露出极其失望的表情来,“连老掌柜都没办法吗?”

    花铺掌柜摇头,“半死焦木逢春,那至少也是丹成修士的神通,而且还得是在木行道法上极其精通的丹成修士,我实在无能为力。”

    他说着,转身拐进内门,没一会儿便捧着一盆花出来了。

    花盆平平无奇,而盆内的花却枝干焦黑,显然是死透了。

    干练女修紧紧抿着唇,接过那盆焦骨花,情绪低落,勉强笑了一下,“不管怎么说,还是要多谢老掌柜愿意帮忙,驹娘,来——”

    她朝女儿招招手,准备离去。

    沈如晚在那静静看他们你来我往地聊天,直到此时才淡淡地开口,“你手里那盆花,我还有办法救活。”

    干练女修猛然抬头。

    “但你要保证让你女儿告诉我,她到底是从哪听说的那种开在人体内的花。”

    干练女修不由踌躇。

    “算了。”她长叹一声,“其实我也知道,只是……如果你能把这盆花救活,我说给你听也是一样的。”

    沈如晚倒也无所谓。

    她从来不怕别人赖她的账,也没有人可以赖她的账。

    她伸出手,从干练女修手里接过花盆,端在手里把玩了两下,把那朵焦骨花的情况看了一遍。

    其实也是一株没什么稀奇的灵花,只是盛开时很好看,定情的男男女女经常喜爱互赠,因此每到七夕,总能见到一大堆。

    这样一株毫不稀奇的花,居然让干练女修不惜花大价钱救活?

    “道友,你真能救活?”花铺掌柜不太相信,“这株花对傅道友来说很重要,她是不能失去这株花的。”

    话里话外的意思,当然是希望沈如晚适时收手。

    沈如晚垂眸。

    她微微抬起手,在干练女修和花铺掌柜惊愕又隐约期待的目光里,朝那株焦骨花轻轻点了一下——

    灵气氤氲,有如仙云,那一株焦骨花,便忽如重生一般,褪去焦黑,生出新绿,袅袅娜娜,一枝新蕊羞怯地从旁枝生出。

    枯木再逢春,焦骨生新蕊。

    “哇——”两个小童张大了嘴,惊呼起来。

    花铺掌柜目瞪口呆地看着那一株在微风下轻轻颤抖的新蕊,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什……这怎么可能?道友,不对,前辈,你是丹成修士?”

    沈如晚垂眸,没答。

    她伸手,把那一盆枯木逢春的花又递还给干练女修,抬眸,目光还是如昔平静,“现在可以说了吗?”

    干练女修怔怔地望着她手里那盆花。

    “我没想到你会这么快……”她忡怔地伸出手,用力捧住花盆抱在身前,忽然一手捂住眼睛,仿佛泪也要落下。

    可过了一会儿,干练女修放下手,眼睛红红的,却没有一滴泪水落下。

    “前辈,我们出去说吧。”干练女修勉强一笑,也改了称呼。

    她转头朝女儿招招手,把女儿拉到身边,走出花铺。

    沈如晚淡淡地朝花铺掌柜点了一下头,跟上干练女修,走过两条繁华街巷,到寂静街口停下。

    “驹娘说的那种花,叫七夜白。”干练女修沉默了好一会儿,“是……是种在她爹身体里的,她见到开了花的七夜白,也是从她爹身上种出来的。”

    沈如晚微微一怔。

    “以前我和道侣过得拮据,又有了驹娘,手头紧,就想在附近找点能来钱的营生,正好遇上中人介绍,为当地山庄做事,其中一项便是试药。当时庄主大概是刚得到七夜白,对这种花还不够了解,需要大量的人为他试药,我道侣就是其中之一。”干练女修说到这里,神色苦涩,“当时我们还觉得新奇,没想到世上竟还有这样的花,可……”

    “种下第一朵的时候,我道侣便开始消瘦,我亲眼见到他一个七尺壮年男子,没过半个月就形销骨立。当时其实也有心理准备,毕竟钱给得那么大方,总不可能是一点代价都没有的,更何况,在第一朵花盛开后,庄主直接把那朵七夜白送给了我们,说每个试药的人都能得到自己种出来的花。”干练女修苦笑,“我们当时因为试药已经得了许多钱财,没什么比人更重要,所以我就让道侣把花吃掉了,那果真是一朵奇异之极的花,吃完后,我道侣便如重焕新生,健康如初了。”

    这对道侣欣喜若狂,以为一来一去,竟不用付出什么代价,于是在庄主第二次找上门请他们试药的时候,男修再次主动请缨,谁想到,这一试,却再也没有重焕新生的机会。

    “我当时眼睁睁地看着他就那么……就那么抽搐着,整个人就像是枯萎的树,皮肤皲裂发黑,痛苦到极致,瘫倒在我面前,只有眼睛还看着我,求我给他一个痛快。”干练女修眼眶发红,“庄主说,这是个意外,赔了我们一大笔钱,还说要送驹娘去蓬山,但我不能——庄主还有几个手下,很凶恶,看我们的眼神让我害怕,我真怕有一天会被灭口,只好假装若无其事,想了办法带着驹娘一走了之。”

    “庄主人是好人,厚道。”干练女修苦涩地说,“但……哎。”

    沈如晚微微抿唇。

    只怕干练女修说的那个庄主,未必有她想的那么厚道,七夜白一生只能种两次,庄主怎么可能不知道?只是隐瞒了故意让人种两次,试验药性罢了。

    “那是什么时候的事?”她问。

    干练女修想了一会儿,“大约有八年九年了吧,那时驹娘也还小。”

    又是八年九年前。

    怎么总是这个时间,像是冥冥中有什么联系,可她又想不明白,总不至于是她威名过盛,一退隐,什么牛鬼蛇神都跑出来兴风作浪了吧?

    碎婴剑沈如晚是有点名气,但要是什么都往她自己头上想,那未免就太自作多情了。

    “你说的那个山庄,在什么地方?”

    “钟神山。”

    沈如晚点点头,她知道钟神山,离碎琼里也不远,绕过归墟和那片茫茫的雪原,再往后就是钟神山。这是神州有名的高川神山,与之有关的神话传说也有成百上千,是修仙界云集处之一。

    “能不能问问,”她问完了想问的,却忽然问干练女修,“你们得到第一笔钱后,为什么没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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