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白飞昙催动出的火焰,与当日在街市上催生出的灵火,简直如霄壤之别,甚至不需要动手,仅从这逸散出的气息便能窥出那掩盖不住的威势。

    修为不济的修士遇上这气息,别说是积极抵抗了,便是连自身灵气也紊乱起来。

    陈献和楚瑶光修为不足,在这气息里克制不住地浑身发颤,光是一点森冷意便已足够销磨肌骨,更别提这气息中完全不加掩盖的祟气,污秽之极,销腐万物,连法宝也能被侵蚀。

    楚瑶光深吸一口气,双手在身前平托,掌心升起一点碧色光芒,堪堪将她遮蔽,她周身一丈内的所有祟气便像是冰消雪融一般,瞬间散去了。

    然而更遥远的地方便鞭长莫及,甚至就连隔了不过几丈远的陈献也顾不到。

    白飞昙察觉到那里的异状,不由微微偏头望去,惊疑一声,待看清了楚瑶光周身的碧色光芒只能覆盖一丈,又嗤之以鼻,“你身边带着的都是些中看不中用的玩意儿?”

    他一抬手,一道火光便骤然从他掌心的火焰中分离,朝楚瑶光的方向飞去。

    “瑶光!”陈献惊呼。

    沈如晚皱着眉,指尖灵气轻弹,朝那火光飞去。

    可那一缕灵气急速飞遁,到了那无形的阻碍处也弹飞开来,如不得不蜷曲的枝桠一般回转,根本飞不到楚瑶光的附近,更拦不住那窜飞的火光。

    不过是须臾之间,森冷焰火飞至楚瑶光的面前,祟气当头而至。

    楚瑶光正站在一株数丈高的树下,那火苗还没靠近她,只是一点祟气先至,那株合抱粗的大树便从树冠上开始无声无息地化为脓水,变成诡异的黑水,融化着倒下。

    从远处望去,楚瑶光便像是已被祟气重重包裹,完全淹没了。

    只有在黑色祟气的深处,隐隐约约还有一点碧色莹光,若隐若现又摇摇欲坠。

    “瑶光!”陈献自己都在祟气里左支右绌,可遥遥地看着楚瑶光,反倒比对自己更担忧。

    沈如晚神色微冷。

    这阵法就像是用铜墙铁壁把他们分隔在了不同的区域里,谁也无从脱逃,只有白飞昙可以肆意对任何方位动手。

    沈如晚垂眸,蜷曲在一起的枝桠忽而悄无声息地植入泥土中。

    地上无路,可地下呢?

    她不动声色地御使着枝桠深入泥土,遍布地面之下,极力生长铺陈,一面抬眸朝白飞昙望去,“天天说别人这不行那不行,你不也只是倚仗异火之力的幸运儿?若你没能侥幸得到异火,你以为你算得了什么?”

    “就你这样,竟也好意思说别人徒有虚名?”

    沈如晚轻飘飘地笑了一声。

    “我为什么有名气,我心里是有数,可你为什么没名气,你心里怕是没数。”她不紧不慢地说着,悠扬婉转,到落定,字字坚冷,“像你这样自视甚高的无名之辈,我见得多了。”

    “锵——”

    黝黑沉冷的火焰骤然攀升,从白飞昙的掌心爆射而出,化作漫天火雨,支支如箭般朝沈如晚扑来。

    “你又懂什么?”白飞昙狂怒般高声喝道,“我怎么会和你这种只靠运气的无能之辈一样?你自己没了碎婴剑便成了任人宰割的废物,又怎知我的异火每一分每一毫都是我亲自催生出来的,这世上没有我,便没有它,就算哪天有人夺了我的异火,我照样也能催生出新的来!”

    祟气如潮水般随着火雨倾泻而下,落在那盘根错节的枝节上,刹那间便升腾起滚滚黑烟,仿佛坚如磐石的枝节上沾染上一层薄薄的黑斑,在炽烈的火光里出于本能地不断收缩着,紧紧地盘曲在一起,被那火焰一层又一层地焚为飞灰。

    猛然燥热到几乎能灼伤人肌肤的温度,把整个庭院都变成了火海余波。

    陈献本来就在逸散的祟气中艰难对抗,又忧心楚瑶光的安危,时不时朝楚瑶光的方向望去,却只能看见浓密黑雾里隐约存在的碧色光芒,冷不丁被窜飞而出的火苗带到,手中的剑一时没握住,磕飞了出去,那火苗直直朝他扑了过去,他猝不及防,只能眼睁睁地看着那火苗撞入他胸前,眼前一黑,自觉命不久矣——

    磕再睁眼,竟是风平浪静,他还活得好好的,方才的火苗也消失不见了。

    陈献愣住,忽然伸手朝胸口一摸,摸来摸去一直摸到腰间,摸到发烫的方壶,这才灵机一动,把方壶掏了出来,试探着对准周围逸散的祟气,竟当真一点点收纳进去了。

    只不过方壶在他手里吸纳的速度极慢,只能勉强保持周身清净,想要收走更多,却是做不到了。

    空怀宝物却无法派上最大的用处,陈献站在原地,急得如热锅上的蚂蚁,他巴巴地朝沈如晚的方向望去,只见沈如晚所催生出来的那些曾让他头皮发麻的枝干,在白飞昙的异火下一寸寸收缩,原先如堡垒一般的庞然巨物转眼之间便收缩得只有半间屋舍那般大。

    木助火势,火随风行。

    火势越演越烈,将半座山庄都化为火海,几乎烧到陈献脚尖,幸而被方壶收拢,远远望去,火光冲天、黑烟蔽日。

    “拿异火对付木行道法,白飞昙你还要不要脸?”陈献捧着方壶,恨恨地朝那隐隐绰绰不断收缩的枝桠望去,心急如焚——沈前辈修练的是木行道法,对上寻常火行道法已算吃亏,更何况是异火?这并非沈前辈的实力不足,实在是万物相生相克自有定数,非人之过。

    白飞昙又是靠异火,又是借助阵法之利,居然还有脸说沈前辈是纯靠运气——这人简直是无耻之尤!

    然而在一片火海里,沈如晚的声音却如先前一般冷淡,仿佛压根没有意识到自己的道法已被对手压制了。

    “你催生的?”她似乎有些惊愕,下一句便断然说道,“从未听说过有什么异火是你这种修士能催生出来的,你想自抬身价,也不必编出这么离谱的谎言。”

    “我编谎话?”她越是平淡,白飞昙便越是怒不可遏,“你们蓬山的见识也不过如此——所谓的正道修士,不过都是一群道貌岸然的无知之徒。”

    阴森炽烈的异火伴着污秽森寒的祟气铺天盖地地落下,覆盖在最底层的枝节上,只剩下最后的粗壮枝干,发出劈里啪啦的灼烧声,腐臭般的气息浓烈地弥漫开,在空中让人作呕。

    “你不是很好奇我为什么一直留意你吗?”白飞昙大笑起来,“你还记得吗?十来年前,你在蓬山附近杀过一个邪修,从他手里带走了一批少女和女童,你就没好奇过,他为什么要劫走那么多女童,又为什么不直接杀了练功,反而要关在一起?”

    仿佛有一道惊雷从脑海里骤然劈落。

    沈如晚本来神色只是淡淡的,听他说到这里,忽而抬起头。

    她万万没有想到白飞昙居然会和多年前的旧事联系在一起——她就是在那时救下了章清昱的。

    怪不得。

    难怪她初见白飞昙时便觉得他的灵火有一股很熟悉的感觉,却又想不起就竟是在哪里见过。

    她想起来了。

    当初去救章清昱的时候,她遇见的那个邪修身上的气息,同白飞昙便是如出一脉。

    “那人和你有关系?”她眉头紧锁,原先冷静的眼瞳也骤然染上寒霜,声音沉冷如冰,“怎么可能?十来年前你不过只有十一二岁吧?那个邪修是你的什么人?”

    白飞昙大笑起来。

    “我的什么人?什么人也不是,不过是同门的一个蠢货罢了。只有你们这些自诩正道的修士才会说什么可笑的同门深情。他不过是个修练未成便身死的废物。”他掌心烈火浩浩荡荡,炽烈的火光几乎将他衬为神祇,他站在火海尽头,高高在上般俯视她,“你以为这异火是天地生成的至宝?我告诉你,这里的每一丝火光,都是我亲手从一个活人身上榨取出来的元气。”

    “汇聚成百上千的精魂元气,十年辛苦,我这一辈子都在等这一片火海滔天。”白飞昙每个字都透着傲慢的森冷,“我的每一分实力,都靠我亲手造就,就凭你,也配合我相提并论?”

    烈焰滔天,将整个山庄都淹没。

    “沈如晚,我早就说了。”白飞昙望着那片被火海覆盖的地方,志得意满地冷笑起来,“你这种没用的修士,离了碎婴剑,什么都不是。”

    “轰——”

    火海中忽然传出一声山崩地裂般的巨响。

    白飞昙一愣。

    他那副志得意满的神情忽然凝固在了脸上,露出惊疑不定的神色来,皱着眉头望向火海中,“什么东西?”

    “轰——”

    又是一声摇山撼海般的轰鸣。

    白飞昙的脸色有些绷不住,掌心的烈焰不断催动,将那火海升腾、再升腾,火浪翻滚,一浪打过一浪,他冷笑,“你还没死是不是?命还挺硬的,我再送你一程,你——”

    “轰隆——”

    九天惊雷般的炸响声中,一道枯槁如炭的庞大枝干拔地而起,扶摇而上,转眼便疯狂生长直上九天,从山庄里的无数个角落中,也仿佛是呼应着这枝干,数不清的虬干骤然从火海中生出,每一株都如焦黑枯骨,却用尽全力生长着,在熊熊烈焰里长成一片沉冷屹立的密林。

    白飞昙神色巨变,几乎维持不住镇定,不断催动手中的异火,拼命滋生着烈焰去焚烧那些枝干,然而火势越盛,那些枝干便越发疯狂剧烈地生长着,不断有焦黑的枝叶从枝干上坠落、化为飞灰,可无论异火怎样焚烧,枝干却越来越粗壮庞然。

    当火光到了极致,枝干也仿佛压抑到了极点,在黝黑如墨般的枝干上,骤然开出了无数绚烂到慑目的花,朵朵璀璨如星辰。

    枝干生长过整座山庄,花便也开过整个山庄,漫山遍野不见火海,只见星光。

    “什……怎么可能?山庄里的阵法是依托钟神山建成的,你怎么可能越过阵法施展道法?”白飞昙傲慢的神色已全部冰消雪融,消失得无影无踪,只剩下难以维持的从容和无法掩饰的惊慌失措,“你用的是什么灵植,这世上怎么可能有灵植不怕我的异火?”

    “这世上怎么会有不畏火的花!”

    陈献抱着方壶踉踉跄跄地躲在角落里,灰头土脸,整个人看起来也如那些枝干一般黑不溜秋。

    然而他却根本顾不得这些,靠在身后一株枝干上,愣愣地抬起头,遥望着那漫山遍野如星辰般的花。

    他忽然想起当初还在碎琼里的时候,他不经意地问过沈前辈一句,这世上有不畏火的花吗?

    ——有啊,极北冰原上的寒髓花、归墟之下的温柔肠断草,都是知名的绝世异宝,都不畏火。

    ——那普通灵植呢?就真没有凡花不畏火吗?

    ——这个嘛,人所周知的凡花,自然是没有不畏火的。

    人所周知的凡花,那是不是意味着,人所不知的凡花里,当真有不畏火的花?

    陈献将那满眼的星光尽数看了一遍又一遍,耳畔仿佛又响起了当初沈前辈的轻笑——

    “这世间的规律,确实是很难悖逆的。”

    沈如晚一步一步地从火海中慢慢走了出来,烈焰在她身侧湮灭殆尽,化为虚无。

    “可这世上总有异类,能够挣脱命运的囚笼。”她的手也平摊开,掌心一株玉带般晶莹剔透的琼枝垂落,所有枯槁庞然的枝干都出自这一缕盈然的枝条。

    陈献瞪大眼睛。

    那不是沈前辈的绿绦琼枝吗?原来当初他问起沈前辈的时候,答案便已在他眼前。

    “阵法是很精妙,我破不开。”沈如晚平静无波地说,“可我也不需要破开。”

    虬根百曲,每一株看似羸弱平凡的草木,越过地面上能被目光所望见的地方,在深不可测之处深,所有的奋力挣扎都写在无人知晓处,埋在泥土中的根茎都用尽全力去攫取生机,生长过每一寸能够生长的地方。

    谁说草木便弱,烈火便强呢?

    在葱茏沉默的密林簇拥下,在漫山遍野的星光照耀里,她抬起手,白飞昙周边的枝干便骤然蜷曲,汇成一张铺天盖地的巨网,从四面八方朝他打落。

    白飞昙想逃,可是漫山遍野都是枝干,每一株都沉默着张开枝桠,如同血盆大口,朝他落下,所有的路径都被封锁,所有的遁法也都被阻断。

    无路可逃。

    他重重地跌落在地上,被无数枝干束缚着、按压在地面,浑身的骨骼仿佛都要被碾碎。

    沈如晚还站在原地,遥遥地望着他。

    她眼神冰冷漠然,分明没有做出什么凶恶姿态,可只是那么一望,仿佛便有着这世上最可怖的杀机。

    她轻轻抬手,枝条骤然一跃。

    “啪——”白飞昙发出一阵非人般的惨叫声,在静谧的山庄里几乎让人背脊发凉。

    雾霭比方才要寡淡了许多,连陈献也能堪堪看清那边的景象了,他大着胆子望过去,不由抱着方壶倒抽一口冷气。

    沈如晚竟然用那枝条,硬生生刺破了白飞昙的丹田,又挑断了他的琵琶骨。

    丹田一破,修为便是彻底毁了,这辈子都无缘仙途了,更严重些,甚至连命也保不住。

    对于修仙者来说,这不啻为是最可怕的惩罚。

    沈如晚神色没有一点变化。

    “你是不是觉得,这世上只有你成大事者不拘小节?”她问,“只有你最狠得下心,不把别人的命当成性命,所以你活该越来越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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