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跟我走。”沈如晚忽而回过头,目光锋锐,一眼入画,一字一顿,“师姐带你去,一个一个揍回来。”

    什么以大欺小、恃强凌弱,沈如晚才不在乎那个,谁揍了她师弟,她冲上去就是一顿暴揍,遇上不服气的小孩大喊“我马上叫我师兄来打你”,她干脆直接找上门,打完小的打大的,气势汹汹,差点闹开,她也不怕。

    有那么一段时间,蓬山有师弟师妹在参道堂的弟子,都流传着一个“霸道师姐和她的小可怜师弟”的传说。

    可传说中的主角却已事了拂衣去,发现自己一气之下把师弟的作业给撕了,本来要数落的错谬也都作了土,气得绷紧了脸颊,一句话也不想说。

    陈缘深亦步亦趋地跟在她后面,小心翼翼地看着她,“师姐,我以后会更努力的,我一定不让你生气。”

    沈如晚还是板着脸。

    “你努力不努力倒是不会让我生气。”她硬梆梆地说,“但下次再遇上这种事,你得自己揍回去。”

    陈缘深腼腆地笑着,没说话。

    沈如晚看着他没脾气。

    “今天课上讲了什么?那些人有没有影响到你听课?”她问,顿了一下,“我借给你的手记看过了吧?虽然我离开参道堂好几年了,但知识都是差不多的,你对应着看。”

    陈缘深点着头,从包里掏出一本手记来,摊开给沈如晚看,“师姐,这里写得有点模糊,我没看明白……”

    师姐弟并肩走在一起,背影一高一矮,神色俱是专注极了,一边走一边说着手记上的内容,走过转角,一张单薄的白纸从书页里飞落了出来,掉在地上,谁也没发现,径直走过。

    没过几个呼吸,又有人从转角经过,望见地上的白纸,俯身拾了起来,发现上面只有零星笔墨,并无署名,怔了一下,抬头想找寻失主,可四下空空,哪还有人影?

    “长孙师兄?你拿的是什么?”有旁人路过,好奇地打招呼。

    丰神俊秀的青年清淡地一笑。

    “一张白纸罢了。”他平静地将那张纸收了起来,“不知是哪位同门遗落的手记,放到拾遗亭里,待她想起来去领吧。”

    可后来,那张手记在拾遗亭里等了一春又一春,等到纸页犯潮,也没等到来领的那个人。

    沈如晚半昧半醒,隐约听见些“会疼死的”“太麻烦”“下手也太狠了”的字句,一点点从梦境里滑落,像是魂魄骤然从云层中重重地坠落进躯体一般,痛楚和疲倦如潮水般涌现。

    她睁开眼。

    “沈前辈,你醒啦?”陈献有点激动,“刚才你那一手实在是太厉害了,我都看呆了——原来木行道法竟然能这么厉害!”

    沈如晚还没完全清醒,就听见这一大串的话,愣怔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

    可等她反应过来,又无言了。

    “怎么?”她很浅地笑了一下,有气无力的,“你要甩掉剑修师父,拜入我门下了?”

    陈献“呃”了一声。

    “那倒也不是。”他不好意思地挠头,“我还是更喜欢学剑。”

    沈如晚也不意外。

    “我刚才怎么听说谁受伤了?”她目光一抬,落在曲不询的身上,后者衣冠都齐整,看不出伤势,像是什么都处理好了,她顿了一下,“你受伤了?”

    曲不询浑不在意地摇了一下头,“一点小伤,已经处理好了。”

    陈献大呼小叫,“这还叫小伤?”

    曲不询挑眉。

    “这还不算?”他反问,“见识还是浅了——你还不如担心你沈前辈,她灵力神识刚透支,现在可是个瓷美人。”

    沈如晚似笑非笑地瞥他一眼。

    看曲不询神色如常,似乎已将伤口处理好了,她也没细问,想起方才那个幻梦,忽而直起身,“陈缘深呢?”

    卢玄晟被曲不询当场击杀,白飞昙死在她手里,翁拂垂死挣扎,也死在灵女峰下。

    可陈缘深呢?

    曲不询怔了一下。

    “他们说,陈缘深给你下了蛊虫。”他神色微冷,“我本来要杀了他,可惜被拦了一下,让他跑了。”

    沈如晚猛然站起身,可又因脱力,腿一软,险些没站稳。

    曲不询下意识地抬起手要去扶她,可牵动背上伤口,慢了一拍,沈如晚已扶着楚瑶光的胳膊站稳了,眉头紧锁地站在那里。

    “白飞昙也说陈缘深在我身上下了能蚀心削骨的蛊虫。”沈如晚定定地说,“可直到灵女峰崩塌,我也没察觉到蛊虫的踪迹。”

    哪怕到最后,她也没等到蛊虫发作。

    曲不询微微皱眉。

    “你的意思是?”他看着沈如晚。

    沈如晚忡怔了一会儿。

    “我不知道。”她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在想,会不会是……他根本没给我下蛊虫?”

    曲不询其实不看好这种可能。

    在他对陈缘深绝不算好的短暂印象中,陈缘深只知道依赖沈如晚,懦弱地把危险都推给师姐,这样的人被翁拂一逼迫,只会乖乖就范。

    ——反正无论陈缘深如何选择,沈如晚都会给他兜底的,不是吗?

    曲不询自己也觉得这念头酸了吧唧的,紧紧抿着唇坐在那里,半晌不说话。

    “既然你这么担心,不如现在去找他印证。”曲不询淡淡地说,“我后来没有对他出手,只要他运气不太差,没有死在方才的山崩陵摧里,那就一定还活着。”

    是非曲直,对峙了就知道。

    沈如晚一看他这副样子就知道他是又吃醋了。

    之前曲不询就吃了一通莫名其妙的醋,先是陈缘深、又是邵元康,可那时她还不知道曲不询就是长孙寒。

    长孙寒……居然也会吃醋的吗?

    她心里不知为什么十分古怪,像是好笑,又有点难以置信。

    可这些纷繁的念头乱七八糟地堆在心底,最后又被陈缘深的事压了下去,让她心头沉甸甸的,重若千钧。

    “……你别误会。”她匆匆地说。

    曲不询一抬眼皮,她却已经转身忙忙地走了,明明体力还不济,身形似弱柳扶风一般,脚步却快得很,没一会儿就走远。

    他无言。

    别误会?她又觉得他会误会什么?又凭什么让他不误会?

    说也说了,怎么就不能说得明白点?

    可沈如晚已走了。

    曲不询坐在原地,心绪无限复杂地想了半晌,终是叹了口气。

    他站起身,背后还牵动着刺骨的痛楚,每一步都像是刀刮,只是他已习惯了,半点没有停顿,顺着她走过方向,也不紧不慢地跟了上去。

    第90章 浮生暂寄梦中梦(二)

    煌煌灵女峰, 白日时还是钟神山十三峰中最高耸入云的,到了黄昏时,竟变成了最矮的那一座, 哪怕修士总说沧海桑田, 也从未见过一朝夕间山河改易, 可谓惊天动地,谁也想不到。

    幸而, 能久居钟神山的都是修士, 在方才那一场巨变里总有许多手段来保命,不必如凡人一般在灾变面前束手无策、绝望赴死。

    能否活下来, 一半看手段,一半看天命,运气不佳的, 便成了黄昏时一片哀切哭声中的离魂。

    沈如晚行动很慢。

    她灵力和神识都已透支了, 强行催动只会损伤元气,没有一两个月恢复不了, 她只能像个凡人一样,放弃遁术, 用脚步丈量每一寸新生的山道, 在碎乱的山石间艰难腾挪,偶尔踩在蓬松的冰雪上,脚步打滑,向下坠去,险些跌下灵女峰。

    曲不询紧跟在她后面,三两步跃到她身侧, 手臂一伸, 圈在她腰间将她揽了回来, 不轻不重地把她扶在肩头,动作太急,牵动了背后的伤口,他微不可察地皱眉,转瞬又按捺下去,垂眸望了沈如晚一眼。

    “这时候我是不是该笑你一声——法修?”他似笑非笑。

    剑修还要淬炼躯体,法修却修习法术,注重灵力、不重躯体,如今灵力和神识透支,连下山也要磕磕绊绊。

    每每被她取笑不懂法术,总算轮到他笑一回了。

    沈如晚着恼地瞪了他一眼。

    曲不询和她想象中的长孙寒的样子实在相差太远了,她从前根本想不到那个寒山孤月般的蓬山首徒竟然还会记仇取笑人。

    “只许你说,我就说不得?”曲不询挑眉。

    沈如晚无话可说。

    她没好气地挥开他的手,“没用的法修用不着你,行了吧?”

    曲不询叹了口气。

    他垂眸看她冷着脸往前走,摇了摇头,一伸手,扶住她胳膊。

    沈如晚偏头看了他一眼。

    曲不询直直望着前方,目不斜视。

    可扶在她手肘后的掌心如此灼热有力,半点也不曾松开。

    沈如晚的心情又慢慢复杂了起来。

    再往前十年,她又哪里能想到,长孙寒还有这样的一面呢?

    “你以前在蓬山的时候,也是这个脾气吗?”她问。

    曲不询瞥她一眼。

    他又有什么脾气了?

    “当首徒的时候,总得为宗门弟子做个表率,以克己自持约束自身。”他语气平淡地说,“现在自然不一样了,现在谁认得我是谁啊?”

    他含笑,轻描淡写,“无名之辈,自然无拘无束。”

    沈如晚怔在那里。

    她微微偏过头去看他,曲不询神色宛然自适,没有半点不平,反倒有种风轻云淡的洒然。

    到了唇边的话语也凝结,她抿着唇,心里颇不是滋味。

    从一呼百应、万人景仰的蓬山首徒,到被人追杀、人人鄙夷的所谓逃徒,一场大梦后再醒来,改换容貌和名姓,成了这俗世里轻飘飘没有一点分量的局外人,这般大起大落,有几个人能接受?

    若曲不询颓废自伤,她固然怜他,倒也不会这么不是滋味;偏偏他越是自适不羁,她越是心绪复杂。怎么偏偏就他豁达?

    可话又说回来,曲不询若不豁达,又能怎么办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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