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路走来, 她一直在失去, 把想要的、不想要的都丢了,最后两手空空,强说不想要。

    除了满身伤痕,还留下了什么?

    不如就在这片黑暗里坠落,她太累了,是时候休息。

    ——可为什么没有?

    记忆里模模糊糊的剪影,陈缘深回过头,唇边是苦涩的微笑,“师姐,你多年未归蓬山,还记得回去的路吗?”

    “等哪天得闲,师姐回了蓬山,帮我也看看旧时的路吧。”

    她思绪也悠远。

    蓬山啊……

    寄托她对仙道长生无尽憧憬、见证过她全部青春和所有情思的地方,是一切的起点。

    蓬山有一片忘愁海,所有新入门的弟子初来宗门,都要亲手划着灵船驶过忘愁海,到达蓬莱渡,踏进蓬山的山门,这才算是真正拜入宗门。

    忘愁海很大,灵船也很难划,对于几乎没多少灵力的小弟子们来说是一桩极其艰巨的任务。

    那天她划了很久的船,浑身都被海面的潮气染得湿漉漉,鬓边发丝也凌乱,筋疲力尽地上了岸,却发现自己竟然还算同期中最快的,被等在那里的接引师姐好好看了一番稀奇。

    她有点狼狈地取了玉牒,匆匆要走,却听见身后一片喧嚣,没忍住回过头去看。

    云里长虹,浩荡而来,划破九霄。

    数名剑修自远而至,转眼便落在山门前,神完气足,气势惊人,谈笑风生。

    这些剑修簇拥在一起,正中的那个少年无意识地偏了一下头,正对着沈如晚的方向。

    他看起来明明是这些剑修中最年轻的那个,却好似也是最受人信服的那一个,身侧的每个人都在闲谈,可当他开口,寥寥几句,每个人便都即刻住了口,去听他的话。

    他转过头来的那一刻,寒月照她。

    “那是剑阁的人吧?”她身侧有人聊闲篇,“我好像听说过中间那个剑修,应该就是最近声名远扬的剑修天才,一入剑阁便被看重的那个。”

    “我记得,他好像是叫——长孙寒。”

    那是她漫漫仙途的起点。

    也是她多少年爱恨难辨的开端。

    有开端就有终结,她给长孙寒穿心一剑的时候,一切就该终结,她该转身离去,再不想起。

    ——可为什么没有!

    枯槁的嘴唇微不可察地颤抖着,连一点声息都像是最艰难的事,需要用尽全力才能吐露,去咆哮,去呐喊,去嘶吼——

    “我就是,不甘心。”她从唇齿里挤出字字沉重。

    她不甘心这辈子就这么过,不甘心苦苦追寻多年只落得两手空空,不甘心挣扎十余年只剩下一个黯然收场,不甘心有朝一日对着镜里疲倦的脸,承认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输家,过得像个笑话。

    怎么可能甘心?

    退隐红尘都是逃避、心灰意冷都是伪饰,她没有一天放下,也没有一天甘心。

    无论错过多少次、失去多少次,她也终究不止歇。

    “绝、不。”她重重地咀嚼着每个字。

    “哎——沈前辈好像醒了,师父,沈前辈醒了,她刚刚说话了,你快来。”大呼小叫的声音像是从很远的地方传过来,隔了蒙蒙的壁障,一开始听不真切,又越来越清晰。

    沈如晚微微皱了皱眉头。

    这是谁啊?她想,吵死了。

    可那大喊大叫的人一点也不知趣般还在嚎着,“总算是醒了,沈前辈这次受伤真的好重啊!”

    知道她受伤了还大吵大闹的,生怕她静养起来是吧?

    沈如晚没好气地想着,像是有一身的脾气,不知道往哪发泄,满心烦躁。

    “别吵。”她用尽全力开了嗓,声音很轻,听起来特别沙哑,很疲倦。

    这声音把所有人都吓了一跳,房间里忽然没声音了。

    包括沈如晚,她也一惊。

    这是她的声音?

    她已经有好多年没听见自己声音这么沙哑了,上一次还是在雪原上,被邵元康救起又苏醒的时候。那时候她既庆幸自己还活着,可又痛恨自己还活着,这么多年她一直都在想这个。

    可现在不一样了。

    她想,她再也不会着迷于忘却和回避了,她现在想要的是真相、是成功、是把想要追求的东西都紧紧握在手里,谁也夺不走,除非她死。

    现在,她想睁开眼睛,重新回到那个她熟悉的世界。

    沈如晚的眼皮微微颤动了几下,像是风拂过花瓣一般轻微,可睁开只是一瞬间。

    她静静地睁开眼睛,像是堪称杰作的傀儡活了过来。

    曲不询就坐在榻边,紧紧盯着她。

    他神色很沉,眉头紧锁,在她睁眼那一瞬还没来得及收起关切,微怔地和她对视。

    沈如晚的目光直直地落在他脸上。

    “我睡了多久?”她忽然问,声音很哑,慢慢的,可比方才有力气了一点。

    曲不询喉头收紧了,咽下干涩。

    “二十多天了。”他说得也很慢,若无其事,“知道你爱睡觉,可也不能睡这么久吧?”

    在原本预期里,沈如晚十五日左右便该醒的,可日子一天天过,她却一直昏睡,气息仍旧微弱,神识也没什么波动,仿佛就这么天长地久地睡下去一般。

    “沈前辈,我师父可是被吓坏了。”陈献忽然探出头来,“你是没看见,前几天我师父的脸色那叫一个沉郁冷凝,恨不得把你叫醒,自己躺下。这几天我吓得大气不敢喘。我们都特别担心你。”

    沈如晚眼珠慢慢地转了一圈。

    陈献和楚瑶光都凑在她床榻边上,喜气洋洋地看着她。

    她好久没见过这样真切为她欢喜的脸了,很慢地勾了一下唇角。

    这一点微小的表情似乎也很耗费力气,让她疲倦不堪。

    “陈缘深找到了吗?”她忽然问道。

    眼前的笑脸忽而消失了。

    无论是陈献还是楚瑶光,都用一种忐忑的神情望着她,欲言又止。

    只有曲不询神色还沉沉的。

    “没有。”他说,声音平稳,“没有人见到他,钟盈袖也不知道——这未必是个坏消息。”

    没有找到陈缘深,至少没有找到他的尸体,也就不能说明陈缘深死了,总没到最坏的地步。

    也许,也能算个寄托。

    沈如晚没说话。

    她半阖眸,微微抬了抬手,像是示意他们把她扶起来。

    曲不询默不作声地伸手,揽在她背后,稳稳地将她扶着坐了起来,靠在那里,没什么力气,脊背也不复从前那样永远挺直,可不知道为什么,她抬眸时,他总觉得她和往常不太一样。

    “我要回蓬山。”她说。

    曲不询一怔。

    他没想到沈如晚刚一醒来就说这话,从前沈如晚不是一直回避的吗?

    “我受够这些事了。”沈如晚无波无澜地说,很平静,可每个字都有种难以描绘的强硬,像是忽然拂去尘埃,露出冰冷坚硬的剑身,“我需要一个真相,也需要一个了结,我等得太久了,我不耐烦了。”

    天长日久,伤口也变成糜烂不去的腐肉,越演越烈。

    她越是回避它,也就越是任它生长,任她衰弱,每次触碰都撕心裂肺,慢慢地失去更多东西。

    她要剜肉医疮。

    “你有没有在翁拂那里问出什么消息?”她问曲不询,“还没问过你——翁拂说了他背后的人是谁吗?”

    曲不询默然。

    “当时灵女峰要崩塌,翁拂又不愿说,甚至宁愿死,我来不及细问,得到的答案多半不准。”可他只说不准,却没说翁拂的答案是什么。

    “啊?原来翁拂死前也交代过了?”陈献听了,讶然,“师父,你之前都没和我们说!”

    曲不询瞥了他一眼,神色平静。

    “和你说了有什么用?”他反问,“难不成你能帮我找出幕后真凶?”

    陈献还是有点自知之明的,他显然不是动脑子的能手。

    “可瑶光脑子好使啊!”他说,“而且瑶光一直在找她的妹妹,她也想知道背后的真凶是谁啊。”

    沈如晚听到这里,不由朝楚瑶光望去。

    “是了。”她不期然想起,“你是来找你妹妹的——在这里没找到吗?”

    楚瑶光看起来颇多忧愁。

    “我问过了那些药人,没人见过她。”她皱着眉头,“如果她不在钟神山,又会在哪里呢?难道还有别处在种七夜白吗?”

    这些天楚瑶光走遍了灵女峰,既是为了将之前白飞昙异火留下的祟气找到并清除,也是为了打探妹妹的消息,可惜一无所获。

    “多半是没有了。”曲不询说。

    其他三人一起看过去。

    “十几年前,七夜白被毁过一批,十年前,又被毁了一次,再然后,最擅长种七夜白的灵植师也死了,现在我们见到的都是幕后之人重新组起来的人。陈缘深天赋不高,经验也少,试验了几年,再之后才慢慢熟练,更别提去教旁人。”曲不询淡淡地说,“算算时间,他们没法再开辟新址。”

    曲不询语焉不详,可沈如晚心知肚明,第一次被毁是沈家,第二次指的是长孙寒被诬陷的那次,而那个身死的灵植师,也就是死在她手下的师尊。

    楚瑶光听了这一番解释,不仅没解忧,眉头倒是蹙得更紧了,很是苦恼,“那她到底会在哪里啊?”

    沈如晚问她,“你当初为什么确定你妹妹失踪是和七夜白有关系?”

    从前楚瑶光从未提起这个。

    楚瑶光沉默了好一会儿。

    “这说来,实在是难以启齿。”她说,“舍妹资质不佳,修仙无望,偏爱世间离奇异闻传说,总想亲身体验一番,成就话本里轰轰烈烈的故事。不知被她从哪儿听来了七夜白这种奇花,正巧和家里闹了不愉快,收拾了包袱就出来找七夜白了。”

    就连楚瑶光也是后来才知道这世上还有这样的奇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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