与三山大街上的其他铺面相比,陆氏同心坊没那么高大,只有三层,从外面看起来也没那么多花哨的揽客玄机,简简单单一座楼阁,颇有古意。

    然而这样简单的风格下,陆氏同心坊的生意却一样红火,宾客如云。

    沈如晚随着人潮涌进门内,四壁都如有流水簌簌而下,落到地面上却不散开,化为轻淡的雾气升起,还没到人鞋面上便完全散去了,绝不影响视线,她只看了一眼就知道是法宝幻生出来的,绝非真的水气。

    穿过水帘,原本看起来实心的白墙其实也是虚幻的,后面还有一排排被隔开的密闭房间,供需要定制同心环的客人入内详谈。

    而不需要定制、只想买个制式同心环的客人,在刚进门的大堂里选购即可。

    沈如晚既不打算定制,也不需要买制式。

    她很短暂地打量过这间和记忆里大变样的楼阁,问笑容和气的管事,“陆娘子现在还见客吗?”

    管事的笑容像是钉死在脸上的,“道友,实在对不住,我们老东家如今年岁上去了,身体欠佳,如今已不再亲自炼制同心环了,不过老东家的亲传弟子青出于蓝,如今接过老东家的衣钵,也在店里坐馆,您要是有兴趣,我来为您引荐。”

    沈如晚不知怎么的,心头升起些惆怅来。

    她从前来陆氏同心坊的时候,陆娘子已有盛名,却依然坐馆接活,门下的几个弟子初出茅庐,还没到挑大梁的时候,个个殷勤好学,对每个客人都周到备至,更没有什么制式同心环的卖法,每个人都是定制。

    时光悠悠,物是人非,不过十年,竟有这么大的变化。

    唯独只有她,退隐十年,仿佛还停留在过去。

    “人往高处走,你们的生意果然是越做越好了。”她很浅地笑了一下,没太多怅惘,平静地问,“我十余年前在你们家定制过一对同心环,当时没来取,如今想起来了,是否还能来拿?”

    管事终于愣了一下,笑容一顿。

    她目光在沈如晚的脸上来回扫视着,像是在判断后者说的究竟是真话,还是无聊人士耍弄人的把戏。

    过了片刻,管事终于回答了,“不好意思,我不清楚这个,请您稍等,我去问问东家。”

    老东家陆娘子早已不坐馆,有钱有闲,安养晚年,如今掌事做主的东家是陆娘子的大女儿,人敬一声陆掌柜。

    陆掌柜竟还记得沈如晚。

    “原来是你啊。”她一见沈如晚,便露出含蓄的微笑来,“道友,十余年不见,别来无恙。”

    别过修仙界十余年,重回故地,重见故交,哪怕这故人曾只是在店中的偶然照面、最大的交集也无非是互相颔首致意,如今能面对面站着,互道一声“别来无恙”,又怎么算不得一种令人惊叹的缘份呢?

    纵然沈如晚再怎么性情冷清,与陆掌柜相对,也不由微微一笑。

    “别来无恙。”她轻轻地说。

    “在我们家定制了同心环,到了交付的时间却没来取的修士,年年都有。”陆掌柜如谈家常一般说,“有些是遇事耽搁了,有些则是和一起定同心环的伴侣断交了。有些过段时间会回来取,有些却永远不会再来了。”

    “一般来说,超过一年没来取的客人,多半就不会再来了,像你这样十多年后又想起来取的客人,我至今只见过一次。”陆掌柜走到柜前,偏过头望向沈如晚,“道友,你把当初的凭据给我就好了。”

    沈如晚抿了抿唇。

    “我没有凭据。”她坦然地迎向陆掌柜微愕的目光。

    陆掌柜盯着沈如晚看了一会儿,竟也没生气,反倒有些被逗笑了,“不带凭据就来取十年前的东西,我也真是头一回见。”

    沈如晚也没办法,同心环的凭据从头到尾都不在她手里,当初她和沈晴谙来过几趟,和陆娘子详细聊过几次,最后一次是沈晴谙来定的,凭据在沈晴谙那里。

    十多年匆匆过,她去哪找来当初的凭据?

    “算了算了,左右这里的都是七年以上的同心环了,你不拿走,多半也不会有人来取了。”陆掌柜叹了口气,不无揶揄,“这就是生得美貌的好处吗?让人一见难忘,不需凭据,就凭这张脸也能拿走十多年前的东西。”

    沈如晚唇角翘了翘,浅浅笑了。

    “没有凭据,那同心环上刻了什么,你总该是记得的吧?”陆掌柜问。

    沈如晚轻轻地答,“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

    陆掌柜忽而愣在那里。

    “怎么?”沈如晚疑惑。

    “天意怜幽草,人间重晚晴?”陆掌柜有些讶异地重复了一遍,蓦然回过头,对着柜中一眼看去,在某个空当顿住,伸手拿起放在那里的字条,“没错,就是放在这里的那个,可——”

    沈如晚微微蹙眉,“怎么了?”

    陆掌柜拈着那字条,慢慢地回过头来看她,脸上是不加掩饰的迷惑,“这对同心环已经被取走了,就在一年前。”

    “我先前说的那个唯一在十年后取走同心环的客人,就是取走了这一对。”

    沈如晚一瞬像是被抽走了三魂六魄,整个人钉在原地,怔怔地看着陆掌柜。

    “奇了怪了,她取走同心环,竟没和你说吗?”陆掌柜不无好奇地看着她,“莫非你们还没和好,只是心照不宣地都想挽回?”

    沈如晚说不出话。

    陆掌柜只以为她和沈晴谙是绝交了,这才不以为意,可她却清楚地知道,不应该有人拿着凭据来取这对同心环,也不可能有人来取,因为能来取的另一个人,早就死了。

    可,可如果沈晴谙没死呢?

    那一瞬她蓦然想起在碎琼里徒然点亮却无魂魄归来的莲灯,几乎是急不可耐地猛然向前踏出一步,死死地盯着陆掌柜的眼睛,“是谁取走的?长什么样子?你确定她拿着凭据?”

    陆掌柜吓了一跳。

    她有些惊恐地望着眼前那个容貌昳丽清美的客人,想不到这样灵生淑美的冷清美人居然能在一瞬间迸发出令人颤栗的气势,无关修为或灵气,只是透过那双锋锐摄魄的眼睛,便叫人心魂皆怯。

    “呃,我记得,那是个有几分丰腴高挑的漂亮女修,不太说话,冷冰冰的,只把凭据拿给我看,因为对得上号,我就拿给她了。”陆掌柜有几分磕绊地说,“已有一年了,具体的我也记不太清了。”

    虽然那也是个漂亮女修,却也没到多年后仍然见之不忘的地步,陆氏同心坊宾客盈门,陆掌柜哪能个个都记得清楚?

    沈如晚怔怔然。

    有些丰腴高挑的的漂亮女修,还拿着当初的凭据,记得这对被遗落的同心环,这就是七姐无疑了。

    至于性格,沈晴谙倒不是冷若冰霜、沉默寡言的性子,反倒骄纵大方、八面玲珑。

    不过,十多年过去了,当初又遭逢巨变,性格大改也是常有的事。

    七姐……竟真的还活着吗?

    若真的还活着,这些年她又会在哪里呢?

    “客人?”陆掌柜看沈如晚不说话了有几分小心翼翼地问。

    沈如晚回过神,意识到陆掌柜方才有些被她吓到了,默然,“抱歉,我失态了。”

    陆掌柜客迎八方,也是见过世面的人,见沈如晚神色缓和下来,便也一笑,“得知旧友还在牵挂自己,一时激动,也是常有的事。”

    “道友在我们家定制了同心环,多年后还来取,这也是和我们的缘份。”陆掌柜笑,“若是实在过意不去,那就再定制一对新的,照顾一下生意吧——老顾客,我给你便宜些。”

    沈如晚哑然失笑。

    “再定制一对倒也不是不可以,只是我要的急,想要当场拿走,就看你可不可以了。”她似笑非笑。

    陆掌柜“哎呀”一声,“那我可就亏了,当场炼制的同心环,可是要比寻常贵两倍的。”

    “亏了,亏大了。”陆掌柜装模作样地摇头叹气。

    沈如晚轻轻一笑。

    “该多少灵石,我照价给就是了。”她平淡地说,“不过得是你亲自动手。”

    *

    这一夜沈如晚回来得很晚,曲不询一整天在尧皇城四下观察,回来时还没见到她。

    “你沈前辈呢?”他逮住陈献。

    陈献“啊”了一声,傻兮兮地反问,“沈前辈没和你在一起啊?”

    曲不询没好气,“要真是这样,我还来问你?”

    陈献嘿嘿笑了笑。

    “这些天沈前辈好像早出晚归的,在尧皇城到处转。”他挠头,“可能是好久没来了,想到处看看。”

    曲不询不置可否地点了下头。

    他指节屈起,在庭院的石桌上轻轻扣了扣,没进屋,就坐在桌边。

    十一月的尧皇城已是微寒,晚间的风冷飕飕的,吹在身上冰冰凉。

    “怎么不进去?”头顶上传来声音。

    曲不询抬头。

    沈如晚正坐在屋檐上,倾身看他,身侧还摆着些吃食,热腾腾的散着香气,幽幽地飘过来,让人食指大动。

    “接着。”她一伸手,朝他抛出了什么。

    曲不询一抬手握住,摊开手。

    他掌心托着一对同心环。

    他微怔,拈起一个,内侧刻了七个字:且向花间留晚照。

    再拈起另一个,内侧刻的是:一寒如此乐犹存。

    曲不询没作声,慢慢地收拢五指。

    “这是?”他不动声色抬眸看向沈如晚。

    “同心环,认不出来?”沈如晚黛眉微蹙。

    曲不询干咳一声。

    “认是认得出来,”他若无其事地说,“就是有点不确定这是什么意思。”

    沈如晚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她偏过头,看向远处,仿佛不经意般说,“今天路过陆氏同心坊,掌柜认出我,硬是要送我一对,我就随手拿回来了。”

    曲不询无言。

    这还有强行被送的?骗谁呢?

    “哦,原来这位掌柜这么了解你的动向,连你的新道侣是谁都知道,还给你精准地刻上了这两句诗。”他挑眉,“总不会是掌柜随便瞎写的吧?”

    沈如晚乜了他一眼。

    “你的名字不就是从这里来的吗?”她淡淡地说。

    曲不询意味莫名地望着她,“这你都知道了?”

    沈如晚轻轻哼了一声,“符老说的。”

    曲不询一怔。

    “你掉下归墟后,我偶尔会去探望符老。”她垂眸,轻声说,“符老竟也不怪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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