孟华胥脸上忽而露出洋洋得意的表情来。

    “阿同?阿同——”他大声朝后厨喊,“出来了,咱们下午不干活,出去浪!”

    后厨转眼冲出个小姑娘,灰头土脸的,眼睛却亮的惊人。

    孟华胥趾高气昂地看着陈献,一伸手,作势要去搭那小姑娘的肩膀,做出爱重晚辈的模样来。

    谁想,那小姑娘“啪”一下就把孟华胥的手给打掉了。

    “套什么近乎?有事说事,别以为放半天假,我就能原谅你骗我说来吃大餐结果兜里一分钱也没有最后带着我帮工还债的事!”她凶巴巴地瞪着孟华胥,语速快得不得了,劈头盖脸指着孟华胥训。

    孟华胥本来气势昂扬,被她一句又一句丢在脑门上,一点一点低下头,竟从爷爷转眼变为孙子,一个劲赔笑,“我的错,我的错,都是我的错。”

    小姑娘“哼”了一声,终于罢休。

    叉着腰站在那里,“怎么忽然休假了?”

    孟华胥小声给她解释。

    陈献从小姑娘出现起就一个劲地盯着她看。

    他板着脸,直直看着孟华胥,语气怪怪的,“老头,她是谁啊?”

    孟华胥立刻挺直腰杆。

    “介绍一下,”他神气十足地拍了拍小姑娘的肩膀,“这是我的关门弟子——正式收徒的那种,和你这种不记名的可不一样。她就是我的爱徒,楚天同!”

    “傻了吧?”他得意极了,“我可不缺徒弟。”

    陈献两个腮帮子都气得鼓起来了。

    没等陈献说话,楚瑶光忽然从人群里快步走了出来。

    “楚如寿?你怎么会在这儿?”这温柔聪颖的少女此时咬牙切齿,脸色比陈献更阴沉,冲过去一把抓住楚天同的胳膊,恶狠狠地说,“你可真是出息了,离家出走,跑到食肆里打工还债了?”

    沈如晚眨眨眼,和不紧不慢走到她身侧的曲不询一起,不知该做出什么表情。

    “真是……太热闹了。”她语塞。

    曲不询轻轻一笑。

    “热闹是好事。”他偏头看她,“命里缘分未尽,终有重逢之日。”

    第109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一)

    在书剑斋遇见孟华胥是意外之喜, 楚瑶光又恰好找到妹妹,更是谁也想不到。

    被孟华胥称作“阿同”的小姑娘瞪大眼睛、见鬼一般地看着楚瑶光,用力想把手从后者手里抽出来, “楚瑶光?你怎么在这里?你不是还在蜀岭吗?哎呀你放开我!”

    楚瑶光牢牢拽着阿同的手, 哪容后者挣开?

    她板着脸, 凶巴巴地回瞪妹妹,“我为什么在这儿?你说我为什么在这儿?要不是为了找你, 我还好好待在家里呢。”

    “谁要你来找我了?”阿同甩不开楚瑶光, 气得直跺脚,“我走了关你什么事?我一个资质低微的无用弟子, 走丢就走丢,你在蜀岭当你的大小姐不就好了?多管闲事!”

    楚瑶光阴沉着脸,“你当我稀罕管你?家里人都担心死了, 以为你被邪修拐走了, 急得吃不下饭,我看不下去, 这才来找你。”

    阿同炮仗一样炸开了,“担心我?担心我不能寿终正寝、按照你们的设想乖乖老死在蜀岭?我资质差点怎么了?别的修士能出去游历, 我为什么不行, 你们凭什么剥夺我游历的资格?你当然永远懂事了,你永远是楚家的好孩子、乖孩子,因为你资质好,什么东西都给你准备好了,你不用担心你的丹药不够使、灵石不够花,你当然不会离家出走了, 可我呢?”

    楚瑶光显然不是第一次听妹妹说这样的话了, 脸色都没有变一下, 只是平静地指出,“没有不让你出去游历,但你年纪太小、修为也不够,怕你出事,不是说好过几年再出去的吗?”

    阿同更生气了,“可你和我一样大的时候就能出去游历,凭什么我不行?还不是偏袒你资质好吗?”

    “我资质好,那是我天生的,又不是抢了你的资质,你凭什么对我发脾气啊?”楚瑶光也不高兴,微微蹙眉,“你修为低,就是不安全。”

    “谁说我不安全的?”阿同叉着腰,忽然转头一扯孟华胥的袖子,得意洋洋的表情和方才孟华胥的神情一模一样,“我有我师父!出来这么久了,不还是好好的?”

    楚瑶光望着孟华胥,没说话,紧紧抿着唇。

    “原来这个小姑娘是被你拐走的?”陈献听着听着恍然大悟,啧啧地看着孟华胥,“你现在收不到徒弟,就骗人家离家出走啊?”

    孟华胥一凛,“你可不要凭空污人清白,老夫从来不干这样的事,都是你们自己铁了心要离家出走,我看你们傻不拉几,没走多远就要被人坑得被卖了还数钱,干脆带你们一把,怎么叫我拐人呢?”

    “谁傻不拉几了?”阿同和陈献一起瞪眼。

    孟华胥嗤笑。

    “原来你和你的朋友,也都认识老孟和阿同?”杭意秋有些惊异地问沈如晚,笑了起来,“有缘千里来相会,这不是巧了?”

    沈如晚急于从孟华胥那里得到答案,一时没什么闲探的兴致,然而她大动干戈地把杭意秋约在这里,若只是传达了奚访梧的意思就要走,未免有种过河拆桥、不太尊重人的嫌疑。

    听杭意秋搭话,她微微笑了,顿了一下,几分歉然望向杭意秋。

    不必她说,杭意秋早看明白了,“既然有急事,强留在这里做什么?”

    她姿态豪迈地向后靠坐,倚在墙上,歪着半边身子看沈如晚,卖关子般说,“不过你就这么走了,有点对不起我吧?”

    沈如晚定定看她。

    “过几天就是千灯节,到时同去?”杭意秋绷不住笑了。

    沈如晚颇感意外。

    “倒也不是我不愿意,”她微微凝眉,“只是那日我与人约好有事,实在不凑巧。”

    杭意秋大大地叹了口气。

    “罢了罢了,”她意兴阑珊,“总归你也是要去的,若有缘份,咱们总会在千灯节上遇见的。”

    沈如晚满是歉意地一笑。

    杭意秋把玩着手里的空杯盏,在指间一番轮转,寥落转眼即逝,倒了一杯,望着沈如晚,“不能多叙,总归还是能满饮一杯的吧?”

    沈如晚垂头望了望那半杯酒,伸手也倒了半盏,和杭意秋轻轻碰了一下,仰头饮尽,“啪”一声不轻不重地放在桌案上。

    她大步飒沓向外走去,言语还留在樽前,“道友,再会。”

    杭意秋握着杯盏,看她背影匆匆,微感诧异,转眼却是仰首把杯中酒也一饮而尽,和她那杯并排摆在一起,欣然一笑。

    书剑斋布局使然,纵然有禁制,也不适合在里面详谈秘事,还是隔出雅室的茶楼或酒楼更合适。尧皇城繁华鼎盛,走几步便能寻一个,从书剑斋出门对面就是。

    可也就是这么几步路,六个人并排走,竟然吵吵嚷嚷地走出了十六个人的架势。

    一会儿是楚瑶光姐妹俩争执不下、谁也不让谁,一会儿又是陈献和孟华胥一老一少平均年纪不超过十岁的人身攻击。

    “不管你这才怎么歪缠,我都不会再纵着你了。”楚瑶光板着脸警告妹妹,“最近神州上并不太平,你这点修为还不够人家一次算计的——楚如寿,你听见我说话没有?”

    阿同嗤之以鼻,“别叫我楚如寿!我才不要回去,我和我师父一起走,安全得很!”

    陈献正和孟华胥吵着,听到这里忽然一转头,狐疑地盯着阿同,“为什么瑶光叫你楚如寿,老头却叫你楚天同?你到底叫什么名字?”

    阿同叉腰,对这个实质上有师兄资格的人不假辞色,“我当然是叫楚天同了,谁要叫楚如寿?”

    陈献听不明白,朝楚瑶光看去。

    楚瑶光不由一阵蹙眉,伸手揉了揉眉心,她一向聪慧机灵,可偏偏对上妹妹时没了从容,反倒也终究像是寻常年轻少女一般沉不住气,乱了章法。

    “我们家嫡系弟子都以天上星宿为名,我叫瑶光,对应的便是北斗第七星,至于楚如寿,她对应的应当是南斗第四天同星,只是她资质不好,于仙途上恐难有成,家里长辈只盼她长命百岁、安稳一生,南斗又称延寿司,于是就叫她楚如寿了。”

    平心而论,楚家长辈对后辈只求安康的远景自然是好的,然而落到阿同身上,亲姐姐是家族钦定的大小姐,轮到她却成了只要活得久就好,自然极不平衡,随着年岁渐长,一气之下就打算离家出走了。

    幸又不幸的是,阿同遇见的是孟华胥,这老头说可靠是很可靠,照拂她一路,又教她许多小手段,让她颇多成长;可要说孟华胥不靠谱,那也是当真不靠谱,寻常人遇见打算离家出走的小孩,总归是拦下来送归家中,偏偏这老头拐过离家出走的陈献,又一回生二回熟地把阿同带上路了。

    楚瑶光听完始末,简直像是一个头两个大,眼神复杂地看看孟华胥,想斥责两句,可又想到阿同安然无恙多亏了孟华胥照拂,一时不知道该谢还是气了。

    沈如晚推开雅室的门,偏头看这几人,只觉自己并不是出来查明七夜白的真相,反倒像是来给人带孩子的,而且一带还是四个。

    她抬眸和曲不询对视一眼,忽而伸手揽住阿同的肩膀,没怎么用力便轻飘飘地把后者带到身边,把阿同吓了一跳。

    “坐。”沈如晚神色淡淡的,仿佛半点没见阿同的惊吓,掌心用了点力,阿同便再自然不过地坐在了位置上,连自己都没反应过来。

    “今日请前辈一叙,是为了七夜白的事。”她一开口,自然而然生出一股清冷肃然之感,让人不觉住了口去看她,连吵嚷声也倏忽停了。

    孟华胥终于不和陈献斗嘴了。

    他静静地坐在对面的位置上,目光炯炯有神,细细地打量起沈如晚和曲不询的模样。

    “还未向前辈说清我们的来历,我姓沈,沈如晚,自蓬山来,曾掌碎婴剑,或许前辈听说过我的名字。”沈如晚神色端凝,望了曲不询一眼,言语到唇边,顿了一瞬,“这位是我的同门师兄,曲不询。”

    孟华胥没听过曲不询这个名字,但“碎婴剑沈如晚”还能有什么不知道的?

    他忽地嗤笑起来,往后一靠,没一点矜持地半靠半躺着,毫不客气地说,“蓬山高徒能有什么好问我的?你们不是宁听澜的心腹爱将吗?这会儿来找我老头子,是当初从我身上榨取的好处还不够多,非得把我扒皮抽筋了才甘心?”

    沈如晚眉毛微抬,情不自禁地向前倾去,专注之极地望着孟华胥,几乎是急不可耐地问他,“什么意思?这些年是宁听澜在种七夜白?他是怎么知道你会有这种花的?又是怎么从你手里拿到的?”

    孟华胥没回答。

    他狐疑地看着沈如晚,“你装什么装啊?你不是宁听澜最信任的手下吗?他还能不告诉你?碎婴剑都给你了,你可别否认,我可不信你和他没关系。”

    沈如晚微微抿唇。

    神州皆将她归为宁听澜的羽翼心腹,她从前也是这么以为的,可这一路走来,越是了解七夜白和往事,她便越明白这句“最信任”里的荒诞。

    孟华胥见她默然不语,顿觉被他说破了真相,“嘿”了一声,露出一副油盐不进的神态来,“不管宁听澜现在还想干什么,反正我是不会配合他的——多年前他为了点蝇头小利就干了那么畜生的事,不管现在他怎么冠冕堂皇,我都不会信了。”

    “我知道你的名号,碎婴剑沈如晚,前段时间还在钟神山大闹天宫了一番,是不是?”孟华胥嗤之以鼻,“谁知道又是宁听澜在耍什么把戏——我就只是个会点奇技淫巧的老头子,论斗法,十个我加起来多半也打不过你,不过老夫活了这么多年也够本了,大不了给你留一把老骨头呗。”

    沈如晚微微蹙眉,不知该怎么说才能取信孟华胥,陈献已插嘴了,“老头,沈前辈不是那样的人,我们一起查七夜白的事,一路查到尧皇城的。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全靠沈前辈和我师父,才捣毁据点、扶住灵女峰,真的和那个宁听澜不是一伙的。”

    孟华胥对陈献说的“和宁听澜不是一伙的”半点也不信,可听到“钟神山本来也是种七夜白的地方”这话,惊得从椅子上直接站了起身,“什么?宁听澜这老狗,现在竟然还在做他那桩丧尽天良的买卖?元让卿不是早就死了,谁能给他种七夜白?”

    沈如晚蓦然抬眸。

    元让卿是她师尊的名字。

    “前辈,您认得我师尊?”她犹疑,其实也不必孟华胥作答,便在一瞬想通了许多关窍——七夜白是孟华胥的独门灵植,哪怕她师尊是最顶尖的灵植师,也不可能凭一两朵花复刻出来,必然是要向孟华胥请教的,这样一来,孟华胥和她师尊认识便一点都不稀奇了。

    孟华胥用一种难测的目光死死地盯着她看了好一会儿,“你这姑娘身边怎么没一个好东西,你是五毒俱全啊。”

    沈如晚竟觉这话无可反驳,唇瓣抿了抿,默然。

    曲不询微微抬手,覆在她手背上,手掌炽热宽厚。

    “孟前辈,我们正是对当年的事一无所知,这才诚意请教您。”他神色平静淡漠,声音沉沉,不自觉便让人凝神听进心里,“您要是怀疑我们是宁听澜派来的也无所谓——反正那些陈年旧事也不是什么秘密,说给宁听澜的手下听,对您也不至于有什么大不了。”

    孟华胥对沈如晚态度尚可,可对上曲不询,倒没说话,上上下下地打量了许久,哼了一声,“你就是陈献那个傻瓜的师父?”

    陈献还坐在边上呢,抗议,“我哪里傻了?老头你才是傻瓜!”

    曲不询眉毛也没动一下。

    “不过是怜他一片向剑道不移之心,顺手教一教罢了。”他语气平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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