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如晚伸手,烟霞散在她掌心,变成了一盏样式精巧的滚灯,圆如球,里头一支烛火,无论将外壁如何翻滚抛掷,里头的烛火也不会熄灭倾覆,永远朝上。

    周围游人见了她手里的滚灯,再一看石碑上的字,就知道她和她身侧的男修多半就是今日的头名了,不由啧啧称奇,或艳羡或好奇地望着他们,还有不怕生的修士凑过来,“道友,你们究竟是怎么做到的,怎么能拿了那么高的分?是不是有什么秘诀,能不能说给我听听,我保证不透露出去。”

    这话问的实在失利,哪有冒冒失失对着陌生人开口就问人家的秘诀的?还说什么保证不透露出去,可身侧人来人往,谁还听不见他这话,他说不说出去又有什么分别?

    这话不仅沈如晚不搭理,周围的游人听见了,也嘘声起来。

    可那修士不怕生地直接凑过来,自然是脸皮了得,被人嘘声了,连脸颊也不曾红一下,索性又向前走了一步,涎着脸问,“我看这分数比第二名高了一倍,纵然你们有两人,也不该在这点时间内拿这么多分吧?到底是怎么回事,我这心里若装着事,不知道答案是怎么也睡不着的,道友,你们就可怜可怜我吧。”

    沈如晚若是会被几句好话哄得心软的人,那她也不至于多年来凶名远扬,上赶着来求她身上的好处的人,她是一眼也不多看,反倒如章清昱这样再窘迫也不求她的人,她偏要口是心非地插一手。

    她由是冷冷地望着那修士,半句话也没说,就把人家看得向后退了一步,方才二皮脸般的笑容也浅了。

    曲不询从她手里接过滚灯,闲闲地拨着外壁转了几圈,抬头望向那二皮脸修士,随意地笑了笑,看着比沈如晚宽和一百倍,“你真想知道?”

    二皮脸修士虽然莫名畏惧沈如晚的冷脸,可在尧皇城安稳惯了,想着这人总不至于当着城主府的面翻脸动手吧?见曲不询和颜悦色,立刻挪了一步,朝曲不询凑过去,“道友,我真想知道,你说说呢?”

    曲不询朝他招招手,示意这人凑得近一些,不远不近地站着,嗓音低低的,“——靠实力。”

    二皮脸修士只觉自己被戏弄了,不由便是一怒,可方才仗着尧皇城不能轻易动手的底气,如今却又成了桎梏。

    况且真要动手,他心里也没底。

    “不愿告诉便不告诉,哪有耍人的呢?”二皮脸修士愤愤地说,他也不敢动手,只是耍赖撒泼一把好手,嚷嚷起来比初生的孩童哭喊还要响亮,“头名有黑幕,对我动手了,这是要灭口啊!”

    这天底下嚷嚷起来最让人注目的,自然便是“黑幕”这样的词了,更别提大家还真正参与了,哪怕就算旁人不舞弊冠军也轮不到自己,可谁还不能留个念想了?

    听了这一声吆喝,远的近的游人纷纷投来目光,步履匆匆地走过来想看个热闹。

    沈如晚见过的二皮脸倒也不少,只是随便出门也能遇见一个,不得不让人感慨这世上厚脸皮实在太多,老实厚道人都不够折腾的了。

    她也不说话,只是定定地看着那二皮脸修士,神容似笑非笑的,莫名便叫人心里不安起来。

    二皮脸修士莫名背脊生寒,可这感觉也不过是一闪而逝,让他下意识地离沈如晚远了一点,远远地望见一列金甲蓝衫的修士,步履整齐地朝他们这里走来,不由就是一喜,“你们可算来了,我倒要问问你们,今天这比赛里,竟有如此明显的猫腻,你们就不怕南柯嬢嬢得知后重重罚你们吗?”

    他颠倒黑白极有一手,一转眼便倒打一耙,说沈如晚和曲不询以舞弊手段在这场灯器之比中获胜,方才还偷偷蛊惑他,要把这法子卖给他,骗取他的灵石,幸而被他识破,这才强行留在这里了。

    周围围观的修士们倒也没那么健忘,不至于这么快就忘了事情到底是怎样的,不由又嘘他指鹿为马。

    偏偏二皮脸修士振振有词,“倘若不是他们先来暗中蛊惑我,我焉能上来就问他们的秘诀是什么?再没有这样厚脸皮的人吧?”

    这话说的太理直气壮,以至于还真有些说服力,让人半信半疑,左看看二皮脸修士,右看看沈如晚和曲不询,好像谁都有理,不过最后还是信沈如晚与曲不询多一些——不得不说,这世上的人终归还是以貌取人的,二皮脸修士长得虽然不丑,但也普普通通,哪比得上沈如晚和曲不询容貌过人?

    光是看着这两人的风仪,旁观者便觉得他们不可能有什么坏心思。

    可二皮脸修士也不在乎,他颠倒黑白只要能迷惑几个人,那便算是成功了,一面又朝城主府的人说,“我早就觉着不对劲,寻常修士哪有那么快点燃灯器的?别是和谁串通好了,早早得知了特殊灯器的位置,直接去取了过来。”

    他信誓旦旦,其实也不过是想借城主府行事以稳为要的宗旨,让人为了安抚他,给他些补偿,纵然会给人留下些不好的印象——那又有什么要紧?好印象能当灵石用吗?

    家大业大就是这点不好,为了维护尧皇城的安稳和名声,哪怕明知对方是在钻空子耍赖,有时也要无奈应下,给了二皮脸修士机会。

    可今日这几个隶属尧皇城的修士却没有皱着眉、闹心地看着二皮脸,反倒神色悠悠的,带着点看好戏的意味,“你说这两位是为了骗你的灵石,所以私下蛊惑你的?”

    二皮脸修士心里忽地一沉,可半点也不犹豫,“是这样的。”

    “这就怪了。”为首的金甲修士笑了起来,可没有一点笑意,“你是家财万贯,还是富可敌国,怎么一下子就能在人群里脱颖而出,被两位丹成修士合起伙来骗财?”

    两位丹成修士,周围旁观的修士哗然,或畏惧或好奇或憧憬地偷眼瞧着沈如晚和曲不询——对于普通修士来说,丹成修士似乎并不算什么特别大的人物,可哪一天身边真的出现了一个丹成修士,那简直是太稀奇了。

    沈如晚被这好奇又琐碎的目光看得头皮也麻,淡淡地扫了那几个金甲修士一眼,“这人怎么办?”

    她随口问二皮脸修士的事。

    “造谣生事、煽动他人,自然是要被执法堂接去好好修理一番的。”金甲修士笑了,“前辈请放心,没个三年五载,这人出不来的。”

    先前金甲修士没和沈如晚说话时还辨不出来,此时方知是个身材魁梧、声音低沉的女修,威风凛凛,朝沈如晚和曲不询长长一揖,“两位前辈,城主与梦笔先生有请。”

    只看这番礼遇的态度,孟南柯与邬梦笔似乎是敌非友。

    沈如晚不置可否,与曲不询对视一眼,在众人艳羡的目光里,跟着金甲女修走去,随口问,“我从前并未听说过千灯节,不知是何由来,让尧皇城三年大贺?”

    金甲女修怔了一下。

    她欲言又止般望了沈如晚一眼,沉吟许久,边走边叹了口气,“本来这话不该我说的,但邬师父从来不说给旁人听,哪怕整个神州也没什么人知道的,我怕两位前辈误会了他,就做主多嘴一回吧。只盼两位前辈待会见了邬师父,想起我的话,能少疑他几分。”

    这话没头没脑的,怎么就和千灯节扯上联系了?

    沈如晚微微蹙眉,却也不带犹豫,“你说。”

    金甲女修默然许久,慢慢地说,“其实世人皆道邬师父逍遥神秘、神通无量,其实只有我们这些离得近的人才知道,他手段虽然莫测,与许多偷天换日之功,可论其根底,终归不过是一介凡胎。”

    “凡人寿命不到百载,修士长些,百五十载、两百载也差不多该驾鹤西去了。”金甲女修黯然说,“两位前辈可知邬师父今年多少岁了?一百六十九岁。”

    再是莫测盖世的手段,能把一介凡胎延寿到这个年岁,也差不多到极限了。

    “千灯节,是邬师父想出来延寿的最后一招。”

    第113章 桃李春风一杯酒(五)

    修仙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希夷仙尊竟然只是个没有灵气修为的凡人!

    倘若在别处说出这样的隐秘, 只怕谁都要付之一笑,狠狠嘲弄编出这样哗众取宠消息的人两句。

    可金甲女修在这尧皇城城主府的园中停步驻足,只为郑重其事地说出这样荒诞不经的话, 容不得旁人不信。

    沈如晚这些年见过多少奇闻异谈, 却从来没有哪一桩比这一件更出乎意料。

    她微微蹙着眉, 很快便领会到金甲女修在领他们去见邬梦笔前说出这件事的用意。

    实力高深莫测的希夷仙尊,和凡躯俗体、大限将至的邬梦笔相比, 自然是后者更无害的多, 若他们对邬梦笔生出什么猜疑之心,想到这人时日无多, 恐怕也该消去三分了。

    这金甲女修要么是邬梦笔的亲近晚辈、真心关心邬梦笔,要么就是奉了邬梦笔或孟南柯的命令,故意消弱她和曲不询的警惕。

    她不动声色地和曲不询对视一眼, 等着看金甲女修究竟还会说出些什么话来。

    可金甲女修说到这里便停下了。

    她朝沈如晚和曲不询微微一颔首, 姿态不卑不亢,再不多言, 依旧在前方带路。

    沈如晚若有所思地望着金甲女修的背影。

    从前她并非没有见过希夷仙尊,只觉其气息平实, 有种高深莫测之感, 因此对希夷仙尊的实力从来没有怀疑,总以为邬梦笔至少也是丹成修士,能与宁听澜一战。

    “这就怪了。”沈如晚定定地望着金甲女修,“先前我也在半月摘办事处见过几个意修,虽然修为浅显,但毕竟是有灵气的, 绝非凡夫俗子。怎么普通意修有灵气, 希夷仙尊倒是成了凡躯了?”

    金甲女修脚步不停, 一路匆匆向前,一直到沈如晚以为她不会再回应时,她走过转角,忽地侧头朝沈如晚投来短暂到难以辨清的复杂目光。

    “他们不一样。”她轻声说。

    她抛下这句没头没脑的话,转瞬踏入被薄雾隔开的另一处庭院。

    城主府与半月摘办事处相连,中间只差了一道禁制,在千灯节时干脆便卸了下来,将大半个园子都对外敞开,供游人玩乐,只有后面连带司署的小半空间被隔了开来。

    踏入薄雾之后,便走进了千灯万盏的世界。

    外面游人共乐、火树银花的模样,便已不复“千灯”之名了,然而游人们谁也未想到,在神秘的薄雾后,无数一模一样的灯器有序地挂在半空中,在微风里轻轻摆动,灯火明亮。

    细数来,这满眼的灯器,何止千盏?

    无数灯器密密麻麻地摆在一起,静静地发出光辉,竟有几分慑人,叫人不敢发出一点动静,扰了这份静谧。

    沈如晚微微蹙眉,绕开一排灯,在千灯万盏的尽头望见一方小小的池塘,水波在夜色里晕开,平托着一座凉亭,一道癯瘦的背影坐在中央,并不高大,但背影笔挺,即使远远见了也觉有一种巍然的气势。

    待他们走近了,那道癯瘦的身影便慢慢转了过来,笑意温和,伸手朝对面的位置指了指,“我等你们很久了,请坐。”

    沈如晚见着那张曾有一面之缘的脸,心头一震,皱着眉打量了邬梦笔一会儿,没立刻坐下,站在对面问,“你如今怎么变成了这副模样?”

    邬梦笔坐在她对面,模样却与从前大不相似,十来年前沈如晚见过的希夷仙尊虽然已上了年纪,可精神矍铄、神采奕奕,脸上不过几道皱纹,任谁见了都觉得希夷仙尊还能再活很多年。

    而如今坐在这里的老修士,鹤发鸡皮,已是垂垂老矣、生机浅淡的模样了。

    上一次沈如晚和邬梦笔见面时还是个突逢巨变的年轻修士,对希夷仙尊心怀憧憬,虽然心如死灰,却也分毫不差礼数地敬仙尊,可不是如今这般毫不客气地直接问。

    邬梦笔见她既不坐也不接话,反倒就这么开问,也没恼怒,反倒露出一点好笑模样,“传闻里都说你脾气直、性子冷,不会拐弯抹角,我还总是不太信,我记得我见过的沈如晚小道友分明十分客气温和,脾性再好不过,怎么就成了冷面杀星?”

    他说到这里,轻轻笑了一笑,颇多释然,“一晃也有这么些年了,咱们都变了。”

    沈如晚并不接他感叹时光的话,只是没什么表情地定定望着邬梦笔。

    邬梦笔抬头和她默不作声地对视了一会儿,终于长叹一声,“难道先前小云没有悄悄同你们说起我的事吗?这孩子平时很是听话,关键时却认死理,我料着她若见了你们,必然要先透露一些,打消你们对我的敌意的。”

    原来先前的金甲女修叫小云。

    曲不询伸手敲了敲桌案,望了沈如晚一眼,在对面的位置上坐下了,大马金刀地凝视起邬梦笔,目光如晦,嗤笑一声,“倘若你真没这意思,大可以换个人去引我们。”

    不过是邬梦笔心知肚明的默许罢了。

    邬梦笔并不尴尬,反倒坦然一笑,“同样的话从旁人的口中说出来,自然比我自己说更有信服力。都是真事,有什么可不安的?如今你们见了我,应当也能看出这话里的真假。”

    他这座有些羸弱的身躯中所蕴含的生机很微弱,甚至连健壮些的凡人也比不上,分明是命不久矣的模样。

    沈如晚神色冷淡地在他面前坐下,纵然这副身躯看起来当真大限将至,她也不全信邬梦笔的话,希夷仙尊神秘莫测,又是她并不怎么了解的意修,若有什么能同时瞒过她和曲不询这两个神州最顶尖修士的小手段,那也并不稀奇。

    “我见过其他意修,他们是有修为的。”沈如晚单刀直入,“都是意修,你还是最出名的那一个,怎么偏偏就你不一样?”

    邬梦笔被她质问,神色变也不变,心平气和地望着她,“你只知道如今的意修都有修为,很是了得,可你怎么不想一想,从前半月摘尚未流传时,这些意修怎么会在神州籍籍无名呢?”

    他一喟,慢慢地拈着那只未动过的茶杯,“方壶仙山沉入海中前,所有意修都是我这样的。”

    一场浩劫,不仅带走了曾经繁盛的方壶仙山,也将这片神州上有关意修的过去慢慢抹去,成为无人问津的废纸堆。

    “如今你们见到意修也有修为,其实是正统传承断了。”邬梦笔神色平静,可一字一句却好似藏着深深的悲哀,“意修这条路已没有未来,必须要意修借灵修的法门,把他们每个人的修为都接在另一条路上。”

    即便如此,意修在神州处境也十分艰难,因此邬梦笔心念一动,便办了这份半月摘。

    “他们传承断了,难道独独你就另有机缘?”沈如晚问。

    邬梦笔苦笑,“我在意修这条路上,和他们情况不太相同。”

    可究竟是差在哪里了?

    “我天生便适合走意修这条路,幼年时因奇遇而找到了意修秘籍,自己试着修练,从头到尾也没遇上什么瓶颈,甚至以为意修就是这么好学。”邬梦笔说到这里笑了,“可后来我再对照那本书,才发觉并非人人都如我一般,多的是卡在一步上再难寸进的修士。”

    这话说出来实在有些欠打,估摸着也就只有沈如晚和曲不询能面不改色地听下去。

    沈如晚默然片刻,偏过头仿佛不经意般望了曲不询一眼,他几乎是同一时刻也投来目光。

    “既然你天资出众,怎么如今却是一副形销骨立的样子?”曲不询似笑非笑,“就算十年流光暗度,一个气质出众的仙尊,也没有这般落魄的吧?”

    邬梦笔默然将目光转向曲不询。

    “我该叫你曲道友,”他姿态很谦和,可说出来的话却意味怪怪的,“还是长孙寒小道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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