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们总说是要和光同尘,可我做不到。”

    曲不询借着微弱的月光凝神看她。

    “你啊。”他轻轻一喟,一点无奈,无限怜意,“退隐红尘十年,再归来,还是那个眼里揉不得沙子、偏偏又比谁都嘴硬心软的沈如晚。”

    沈如晚半是恼火地瞪了他一眼。

    “我说给你听,是要你给我想个办法出来,不是让你奚落我的。”她没好气,“你若没什么有用的话,干脆就不要说了。”

    曲不询微微垂头笑了一声。

    “我在你心里就这么神通广大,连这种难题也能解决?”他半是笑半是无奈,“沈师妹,你也太看得起我了吧?”

    沈如晚拧着眉头,偏要说,“我就不信你从没想过这些。”

    曲不询又是叹了口气,“想,自然是想过的,可那都是多年以前的想法,如今谁还认得我是谁?想管又能怎么管?”

    沈如晚不言语,只是借着昏暗的月光,眼睛一瞬不瞬地盯着他看。

    曲不询被她看得不自在。

    他轻轻咳了一声,笑着问,“怎么?”

    沈如晚收回目光,唇角忽而翘了起来。

    “你现在这么说,到时又变了。”她似笑非笑,“你若真能做到袖手旁观,当初从归墟出来的时候就不会来查七夜白。”

    曲不询被这一句噎得没话反驳。

    他张张口想说点什么,忽而抬眸往远处看去。

    在人影稀疏、灯光寥落之处,一道坐在轮椅上的消瘦身影不急不徐地向前,车轮滚过石板路发出咕噜噜的轻响,在远离喧嚣之处分外清晰。

    “孟城主。”沈如晚叫了一声。

    坐在轮椅上的身影回过头来,露出孟南柯那张满是岁月峥嵘痕迹的脸,望见沈如晚的那一眼便笑了,“道友,又见面了。”

    他们已经在这里了,见与不见还不都取决于孟南柯一念之间?

    沈如晚不置可否,“我还以为孟城主方才会在游人面前现身。”

    孟南柯摇摇头,轻叹,“千灯佳节,本是与亲友同乐的日子,我出现了又有什么意思?倒是都来看我了。”

    沈如晚凝神望着孟南柯。

    那边邬梦笔在烧灯续昼延续寿命,孟南柯不可能不知道,他们先前从邬梦笔那里过来,孟南柯必然也是晓得的,如今却一句也没问邬梦笔究竟延寿几何,让人分辨不清她究竟是不在乎,还是故意不问。

    这对道侣身上有着一种既南辕北辙,又分外相似的气质,仿佛把什么都看得很淡,然而一个人若真的能看开一切,是不可能如他们一样拥有显赫名声和地位的。

    孟南柯那双似能洞察人心的眼睛望了过来,在沈如晚身上停顿了一会儿,忽然说,“从前宁听澜和你差不多大的时候,脾气和你也有点像。”

    沈如晚微微皱起眉头,心绪有些复杂,重复了一遍,“我和他的脾气像?”

    孟南柯点了点头,“是,那时候他嫉恶如仇,性格也很爽快,做事极有决断,遇上不平事从不惜身,但也不莽撞,我和邬梦笔总是跟在他后面拦也拦不住,只得跟上去帮他,可跟上去才发现他心里是有成算的。”

    “那时认识他、信服他的人是很多的。”孟南柯沉默了一会儿,“后来我们各有各的前程,联系少了,关系也就淡了,大家都变了。只是过去的印象太深了,让他轻而易举地骗去别人的信任。”

    她说到这里,露出很淡但极深的伤痛,忡怔了许久,强行按捺下那股痛楚,神色如常地说,“我们都变了。”

    沈如晚默不作声。

    孟南柯笑了笑,“不过是年纪大了唠叨两句,耽误两位的时间了,实在抱歉。”

    她操纵着轮椅向后退去,让他们前行。

    沈如晚迈步走过平坦的石板路,经过孟南柯身侧时,微微偏过头,沉吟了一下,“你有一个叫做书剑斋的产业,去看看里面有没有正在打工还债的人吧。”

    孟南柯微微一怔,不解其意。

    沈如晚却不再解释,抬步向前走去。

    剩余几盏格外明亮耀眼的灯器下,隐隐约约传来楚瑶光和人争执的声音,她有些诧异,走近了却发现楚瑶光竟是在和阿同吵架。

    “……根本不用你带我来,杭姐也会带我来的!”阿同叉着腰说。

    楚瑶光握紧了袖口,差点把袖子拧成麻花,“我去邀请你,你就不来,别人邀请你,你就要来,你就是故意的!”

    阿同很利落地点头,“是!”

    楚瑶光被她气得一个劲翻白眼。

    陈献站在边上,左看看右看看,好似介入不了亲姐妹吵架,求助的眼神看向杭意秋,可杭意秋竟也笑眯眯地站在边上看热闹,假装看不出陈献的意思。

    灯影婆娑下,唯独他们这一处竟在热热闹闹地拌嘴,也成了一处稀奇。

    沈如晚站在不远不近处看了一会儿,到最后,才微微翘起了唇角。

    “别吵了。”她轻声说着,可却像是带着莫名的力量,让正在拌嘴的姐妹俩同时止住了话语,转过头来看向她。

    沈如晚伸手,在姐妹俩的额前轻轻抚了一下。

    “都已经和解了,这样子吵架又有什么意思?”她声音很淡,“我以前也有个姐姐,被族里寄予厚望,那时谁也没在我身上投下什么期许,酸涩总是免不了有一些的,但日子总要心平气和地过。心底开阔了,天地才广阔,倒是你们也许还会想念彼此。”

    她劝解人的措辞很有长辈的感觉,听起来云里雾里,一点也说服不了年轻人。

    楚瑶光和阿同互相看看,听到“或许还会想念彼此”,不由相对着翻个大白眼。

    沈如晚默然。

    好吧——

    “不许吵了,我嫌烦。”她沉声说。

    楚瑶光和阿同彻底安静。

    杭意秋在边上笑得前仰后合,“你们这两个小孩怎么这么势利啊?”

    阿同朝她做鬼脸。

    沈如晚无言。

    风动灯影,拂过各色的脸边,映出欢笑神容。

    她微微仰起头,望着那盏长灯,轻声说,“蓬山此去无多路,青鸟殷勤为探看。”

    “我要回家了。”她说。

    第116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一)

    自方壶、瀛洲沉入海中后, 蓬山便成了神州修士心目中唯一的仙道圣地,无论是刚刚踏入仙道的普通小修士,还是云游四方不愿受宗门束缚的散修, 倘若被问及“蓬山在何处”, 至少都能答上一句“青鸟知归路”。

    无论身处何处, 蓬山弟子永远能找到蓬山的归路。

    这一路山长水远,蓬山的境况不明, 沈如晚本想让楚瑶光和陈献先回家去, 没想到这两个小朋友竟然都不愿意。

    “我们说好一起查清楚七夜白的事,我现在回家算什么嘛?”陈献一个劲摇头, “起码也要等到我们把事情查清楚了再说。”

    连楚瑶光也有自己的理由,“我出来是为了把妹妹带回家的,可现在阿同是无论如何也不愿意跟我一起回楚家, 我一个人回去又算什么呢?先前我也说好要一起查清真相的, 我也要跟着去蓬山。”

    少年人身上总有些不讲道理的义气,无论你到底需不需要, 他们都愿意和你同进共退,正因不知蓬山如今的情况, 楚瑶光和陈献反倒更要跟着一起去了。

    曲不询轻声笑了, 他伸手搭在陈献肩膀上,语气闲闲的,“想好了,一定要跟着我们去,不会后悔?”

    陈献重重点头,“师父, 我绝不后悔!”

    曲不询目光在楚瑶光和陈献脸上扫过, 收回手, 笑了笑,“那就一起去。”

    沈如晚犹自蹙着眉。

    曲不询反手拈去她鬓边的花蕊,“任他刀山火海,踏平了就是一马平川。”

    “不是回家吗?”他微微地笑着,目光沉凝,望进她眼底,如晨风拂过无尽山峦,“回家有什么好怕的?”

    他语调轻松恣意,闲散不羁,“虎穴龙潭你都闯过了,还怕回家吗?”

    沈如晚没说话。

    她不轻不重地瞪了他一眼。

    曲不询于是低声笑了起来,望着在暮色里渐渐远去的尧皇城,霓衣风马仍在夜色里化为烟霞,朝朝迎来送往,总有新的来客进入这座繁盛的城市,缔造新的故事。

    他平静地收回目光,忽而悠悠地诵叹,“觑百年浮世,似一梦华胥,信壶里乾坤广阔,叹人间甲子须臾……”

    沈如晚坐在另一侧静静地听着。

    曲不询却像是又想起什么了一般,转头随口问她,“你有没有问过,为什么邬梦笔叫孟华胥‘梦弟’?”

    沈如晚脸上忽然露出古怪又好笑的神情,“孟南柯说了,因为从前孟华胥并不叫这个名字,‘华胥’是后来取的,以前孟华胥单名‘梦’,所以我们在书剑斋见过的纸条上都叫他小梦。”

    曲不询“哦”了一声,顿了顿,“这么说来——”

    他也露出和沈如晚一般古怪的表情来。

    以前孟华胥叫“孟梦”?

    似孟华胥那样牛心古怪坏脾气的老头,竟有这么个读来软糯的名字?

    沈如晚倚在宝车的栏杆上笑得肩膀也微颤。

    宝车化作漫天流光,直入白云深处,惊散一天飞鸿。

    *

    蓬山共有十八阁,对应着十八脉传承,从第一阁剑阁起到第十八阁,俱是门徒众多。

    如此庞大显赫的宗门,自然需要井然有序的运作来维持,从势力到财力,方方面面地支撑起宗门的运行。

    在蓬山之外,共有六个凡人王朝国度,奉蓬山为尊,从山川地域上拱卫蓬山,而蓬山平日里也会向宗门弟子发布任务,令弟子轮巡附国,维护附国安定,令胆敢在蓬山附国作祟的邪修有去无回。

    “轮巡附国的任务很常见,当初我也接过很多次。蓬山附国幅员辽阔,接了任务便要四处巡视,也能见识附国风光,也算是长见识,比那些守在一处的任务有意思很多。”沈如晚向楚瑶光和陈献低声解释。

    初到蓬山外,他们本该直接飞到忘愁海的,可也不知最近蓬山附国出了什么乱子,所有弟子均不得在附国上空飞行,必须到所在附国的国都验明身份后才能回到蓬山。

    他们才刚进入蓬山附国便被轮巡弟子盯上,不得不先来了附国国都。

    以沈如晚和曲不询的实力,倘若想强闯回蓬山,这些轮巡弟子分明是挡不住他们的,可又何必急在这一时?

    无论是沈如晚还是曲不询年少时都轮巡过蓬山附国,如今再见同门轮巡,难免生出一股时光荏苒的惆怅来。

    “师姐是刚回蓬山吗?”同样等在旁边的同门小弟子听见她的话,好奇地看过来。

    沈如晚望过去,微微笑了一笑,没回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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