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颊边的肌肉绷紧了起来,紧张地抽动了两下,眼神不住地觑着沈如晚的脸色,声音都变了,“……是吗?”

    沈如晚默不作声地把剩下的半盏桂魄饮递过去。

    沈晴谙盯着那半盏桂魄饮看了半晌,一咬牙,尽数喝光了,只觉唇齿留香,滋味甘醇,哪里有沈如晚说的酸涩?

    “你骗我?”沈晴谙一抬头。

    沈如晚绷不住,弯下腰大笑,“怎么过了这么多年,你还是和当年一样好骗啊?”

    沈晴谙怔住。

    她怔怔地望着沈如晚,在那段遥远而并不属于她的回忆里,仿佛是有那么一段恼怒嗔怪、打打闹闹,和眼下一般无二。

    可那是“沈晴谙”的回忆。

    她不觉怔在那里,呆呆的,动也不动。

    月上柳梢头,人约黄昏后,一切依稀似旧年,连唇齿间的桂魄饮也一般无二,可也什么都变了。

    沈如晚抬起头,望见沈晴谙呆呆地站在那里,唇角的笑意也渐渐淡了下去。

    她垂眸,不知怎么的,再也笑不出来了,心里只蹦出句话来——

    欲买桂花同载酒,终不似,少年游。

    第119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四)

    平日里, 轮巡附国的任务并不复杂,只需按照宗门指定的流程走一遭就行了,然而若是附国中突发意外, 譬如眼下的妖物逃窜之事, 轮巡弟子便有的忙了。

    沈晴谙也是轮巡弟子中的一员, 不成功捉拿逃窜的妖物,她是不能回宗门的。

    好在, 蓬山向来不容妖物在自家属地作祟, 宗门上下对蓬山附国的掌握极强,这逃窜的妖物也不过是瓮中之鳖, 落网也不过是这一两日的事。

    曲不询绕过回廊,望见沈如晚抱膝坐在水榭边的背影,顿了一下, 缓缓走到她身侧, 却不知说什么,只是拈着袖口站在那里。

    沈如晚回头看向他。

    蓬山四季如春, 芳草葳蕤,晴光无限好, 映在他身侧, 将他侧影也衬得如有光华,沉静通透。

    沈如晚望着他,恍惚这十来年光阴未度,一如韶年。

    曲不询转过脸来,对上她目光,挑起半边眉毛, 一脚跨在石阶上, 手肘搭在膝上, 微微俯身看她,“你这回究竟是怎么打算的?”

    他鲜少有这样困惑的时候。

    若说沈如晚对“沈晴谙”深信不疑,那先前她也就不会问他宁听澜手里的傀儡;可若说沈如晚心里有数,又为什么在“沈晴谙”面前仿佛入彀,在一个傀儡面前执迷起过往?

    “沈晴谙”说轮巡任务过两日便能结束,她竟也不打算去蓬山了,要等“沈晴谙”一道回去?

    沈如晚默不作声。

    她垂下眼睑,没说话。

    旁人被问到局促时总有些这样那样的小动作,可她是没有的,只是低着头,明知曲不询还在盯着她看,偏偏不说话。

    曲不询也不说话。

    她不抬眸看他,他却一直盯着她看,等她一个答案。

    沈如晚终归还是抬眸,叹了口气,“我也说不清楚,只是想不明白。”

    曲不询挑眉。

    “先前我们在钟神山出了回风头,如今大半个神州都知道我们扶住了灵女峰,路人不知我们是去那里做什么的,难道宁听澜还能不清楚?只怕我们去尧皇城的时候,他便已知道七夜白的事瞒不住了。”沈如晚说到这里,微微蹙眉,“可他至今没什么动静,在蓬山安稳得很,像是根本不怕我们来找他。”

    “如今这个‘沈晴谙’自然是他刻意放出来给我看的,可我还是想不明白,他把这傀儡拿给我看,又是什么意思呢?”沈如晚望向曲不询,“傀儡并不擅长斗法,至少在丹成修士面前没什么优势,宁听澜总不至于指望用这个傀儡来暗算我吧?”

    不管从前宁听澜究竟怎样蒙骗了她,至少在实力这方面,宁听澜从来都很看得上她,不然也不会把她当刀了。

    总不至于十年一过,宁听澜忽而就觉得她的实力不值一提了吧?

    曲不询目光有些复杂地望了她一会儿,没说话,倒是轻轻笑了一笑。

    “什么意思?”沈如晚蹙眉。

    曲不询垂头望着掌心纹路,似是那纵横的掌纹有什么玄妙一般,值得他看上一遍又一遍,到最后才成一喟。

    “你只想着他会拿傀儡怎么对付你,却没想过,也许宁听澜从没想过对付你呢?”他问。

    沈如晚益发蹙起眉,“他不想对付我?你这又是在说什么?怎么可能?”

    她从一开始就嫉恶如仇、对七夜白无比排斥,甚至不惜和自己的家族决裂,走火入魔下了狠手,如今她撞破了宁听澜多年来种下七夜白的秘密,宁听澜怎么可能不想对付她?

    曲不询抬眼看她,反问,“怎么不可能?”

    沈如晚只觉荒谬。

    “我对七夜白那么排斥,宁听澜从一开始就知道我是个什么样的人。”她眉眼里也透着明净,说得理所当然,每一字句都唯有问心无愧之人才能毫不犹豫说出的话,“倘若说这世上还有谁这么了解我,也就只有宁听澜了。”

    曲不询却不说话,被她毫不犹豫地反驳,他唇角也还有一点微渺的笑意,平和沉静地望着她,目光几许复杂,终归含笑。

    “只有他了解?我不了解?”他冷不丁问。

    沈如晚没想到他竟然抓住这么个话头,不由抬眼瞪了他一眼,眉眼都沉着,板着脸看他,“你了解不了解的,我怎么知道?”

    曲不询唇微微一撇,没忍住笑了。

    沈如晚越发凝着眼眸瞪他。

    曲不询终于不再岔开话题,叹了口气,目光沉静,直直地望进她眼底,“也许他一开始便知道你是什么样的人,可这么多年过去,你可看见哪个故交至今性情未改,还如从前?”

    他语气平淡,“少年心最纯澈,可谁能长持少年心?”

    沈如晚微怔。

    曲不询垂眸望着她忡怔的眉眼,唇边一点苦笑,“沈师妹,你多年不改凌锐志,这自然很好,可正因你这样的人凤毛麟角,才显出你的珍贵。”

    只有真正见了沈如晚才知她就是这么一个人,十年光景在她身上便似不存在一般,仍是有那么些清高孤傲,还有一颗绝不和光同尘的冰雪心。

    纵然宁听澜从前识得她、了解她、忌惮她,终归十年未见了,似宁听澜这样的人,又怎么能想象这世上还有她这样的人,心志经年不改呢?

    “你看,我们这些日子见过的故人,你师弟被人蛊惑,也去种了七夜白;老邵坠入情网,只想安安生生过日子,发觉七夜白背后有大人物,便收手不管了,还从翁拂那里得了镜匣、傀儡,双方心照不宣地谁也不管谁;童照辛呢,虽然你一直看不上他,可他从前也是个有傲骨傲心的修士,虽然醉心锻造,可平日里也会推崇正道侠义,不然,他也不会和我关系不错,可如今也为宁听澜锻造法器,倘若我们不去找他,这些事只怕也是永远烂在他心里了。”

    曲不询数着数着,默然片刻,说不清是什么心绪,只是微微勾唇,漫漫地笑了一下,“我也不是说他们如今便不好。这世上的人只要能过好自己的日子,便已是极好——只是,这个也有他的不得已,那个也有他的知情识趣,哪个不是曾经嫉恶如仇、豪气干云的少年?”

    他们一路走来,见过这么些故人,难道有哪一个现在算得上是真正的恶人吗?又有哪一个真的心怀恶意、不再向善了?

    没有,都没有,可也没有哪一个称得上心志不改,更称不上全然问心无愧。

    人这一辈子,少年时总以为自己与众不同,以为只要自己不愿做什么事、什么样的人,便可以永远远离自己曾经厌恶反感的人与事,殊不知瀚海乾坤如铜炉,谁也不是那个例外。

    “宁听澜这样的人,见过太多身不由住、迫不得已的好人,早就熟稔于把旁人的‘不得已’玩弄于股掌之中,怎么会信这世上竟真有人是例外、不屈服于情感与物欲,始终心志不改?”曲不询声线沉沉,“他是太娴熟了,也并不觉得你是例外。”

    沈如晚紧紧抿唇。

    她半晌不说话,也不反驳,可过了好一会儿,却像是终于找到可供找寻的错谬一般,忽而抬起头,直直望向曲不询,“师兄,你问还有哪个故交心志未改——可你不就未改吗?”

    曲不询一怔。

    沈如晚凝眸看他,声音轻轻的,“若我是个例外,那你也是吧?”

    曲不询眼睫微颤了一下,竟像是承不住她明净直白的目光一般,短短地垂下眼睑,转瞬又抬眸,不知是什么滋味地笑了。

    “我么?”他语气轻淡,像是浩渺轻盈的风,带着自在的轻快,“我还是改了的,改了许多——况且,我本质上同宁听澜也是一样的。”

    沈如晚蹙眉望着他。

    “我也没你想的那么纯粹。”曲不询立定,含笑回望她,“只是也还不至于沦落到宁听澜那样。”

    这世上至真至纯最难求,这么多年,他也只见过沈如晚一个。

    至于他自己,能做上蓬山首徒的人,就不必说什么至真至纯了,只是心念坚定,轻易不会更改罢了。

    “总之,也许宁听澜想的并不是直接和你刀兵相见、你死我活。”曲不询平静地望着她,“把这傀儡放出来,也许便是一个信号。”

    沈如晚忡怔地坐在那里。

    “其实只要算好时间,我们大约什么时候会回蓬山是能算到的。”曲不询低声说,“至于让你见到傀儡,更是容易的很——我们是因为附国禁飞、必须来验明身份,这才到了这里,听说了‘沈晴谙’的名字,然后你才遇见了她。”

    这都是宁听澜一个话锋便能安排的事。

    就连那所谓作祟的妖物,都不一定真的存在,又或者早就存在,只是在这个恰当的时候被找出来当引子。

    为的不过是让她见到“沈晴谙”。

    沈如晚并不真的迟钝,也并不是真的无法理解物欲与沉沦,因此她默然坐在那里,才更加心绪复杂。

    “他是想用这具傀儡唤起我对七姐的思念,以此为筹码,让我对七夜白的事三缄其口?”她轻声说,“傀儡需要以血幻化相貌、仿拟原主,他手里有七姐的血?这么多年过去了,他是用什么手法保存七姐的血的?”

    即使明知这是宁听澜的算盘,她仍是止不住地生出一种妄念来——宁听澜并不是一开始就知道有傀儡这东西的,也不可能从一开始就未卜先知地保存沈晴谙的血液,可如今却能用傀儡幻化出沈晴谙的神容,那么有没有一种可能,七姐真的没死?

    曲不询静静地望着她。

    他低声叹了口气,平淡地问,“那么问题便来了,假若他真的用了什么办法保存了你堂姐的躯体,你又会怎么办呢?”

    猜出宁听澜的算盘并不算难,难的是,她会如何去面对。

    方才说她心志不改是例外,如今便又出现了新的拷问——她会怎么选呢?

    沈如晚忽而不作声了。

    作者有话说:

    最近每写一章都感觉这个故事从我手里流走,有种很舍不得的感觉

    第120章 欲买桂花同载酒(五)

    “沈晴谙师叔, 找着那妖物的踪迹了!”轮巡弟子压低了嗓音却掩不住兴奋,“可真能逃的——终归还是逃不脱法网。”

    他找到了踪迹,想也没想就冲过来报信, 却没想到望见那位沈晴谙师叔神情忡怔地站在那里, 看起来呆呆的, 没一点神采,竟有几分妖异般的非人感。

    “……沈晴谙师叔?”轮巡弟子心底生出几分不确定来, 方才那股任务即将完成的兴奋也消退了, 忐忑地望向沈晴谙。

    沈晴谙怔怔地站在那里,双眸失神, 分明是一双极有锐意的凤眼,此刻看起来竟像是一对黝黑的珠子,动也不动。

    轮巡弟子莫名地生出一股畏惧感来, 悄悄地向后退了一步, 心里乱七八糟的念头一块儿冒了出来,从前在话本子里见过的各式各样的剧情一时间全都涌上心头:师叔走火入魔了?师叔被妖物附身了?师叔和那妖物本来就有关系?他是不是要被灭口了?

    沈晴谙那双幽黑的眼瞳终于动了一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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