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值参道堂罢课,在百味塔往来的弟子实在不少,这消息便也立刻如长了腿一般,转眼传遍整个蓬山。

    不出一个时辰,好似人人都知道碎婴剑沈如晚带着她的那个道侣回来了。

    唯有百味塔顶那最风光的位置上风平浪静,如同置身事外,气氛平和得诡异。

    “……这么说,七夜白果然确有其事?”曾长老神色凝重,语气低沉,“还当真是和掌教有关?”

    曲不询神色平静。

    “七夜白确有其事,做不了假。”他语调平淡,“至于究竟谁人是主使,查了便知。”

    他虽然没指认宁听澜便是幕后主使,可那种笃定已在不言之中,曾长老昔日和他同门,对长孙寒的性格也有一二分浅薄了解,他鲜少做无把握的事,如今不说宁听澜,不过是尊重敕令堂稽查真相的职权。

    “若真如你们所说,无论主使是不是宁听澜,他都有极大嫌疑,查明真相之前,不该再居掌教权柄了。”曾长老慢慢地说,可神色却并无开解,反倒露出更晦暗的表情来,“只是……他未必愿意。”

    让一个与骇人听闻之事有说不清的联系的人做蓬山掌教,自然是不合规矩的,按理宁听澜应当主动退却掌教之位,请敕令堂查明真相,还他一个清白。若他当真清白无瑕,再回来做掌教,这期间由各阁阁主商定要事,择一个代掌教出来理事。

    “不知你们有没有听说,先前半月摘传到宗门时,便有人呼吁彻查此事、还长孙寒一个清白。”曾长老说着,望了曲不询一眼,“当时敕令堂主便问过宁听澜,只是被他含混过去,半点也没有退避自证的意思,只说半月摘上都是荒诞之言,若非当时宗门弟子群情激愤,甚至还要敕令堂查禁半月摘、不许宗内弟子传阅。”

    宁听澜在蓬山掌教之位上待了那么多年,自然有其难移的声望,他自己不请辞自证,谁也不够格逼他退让,竟就这么僵持下来。

    如今宗门内闹得沸沸扬扬,人人都觉得不该如此,可宁听澜还是安安稳稳地坐在掌教之位上,仿佛无事发生。

    “等时日久了,只怕宗门内也要淡忘此事、不了了之了。”曾长老一叹,一桩荒唐事,人人都觉得不该如此荒唐,可若是荒唐得太久了,又都不自觉地接受现实、再无义愤了。

    沈如晚蹙起眉,“竟还有这样的事?难道宗门内当真没人能奈何他吗?”

    曾长老反问她,“尚未查明真相,甚至不得轻启查案程序,便不能证明他有罪,他毕竟是宗门掌教,难道还真能强逼他退位吗?”

    人人都知这其中有蹊跷,可是宁听澜就是能靠多年积累的声望,把这蹊跷硬生生按下去,不让人去查。

    半月摘上披露的证据,那是不能直接当作罪证的,蓬山掌教岂容外人一纸檄文便定罪?至少要敕令堂调查一番,验证真假,这才能当作证据。

    可如今敕令堂被压着不让去查,自然无从验证真假。

    沈如晚一时无话,眉头紧锁。

    曲不询轻轻笑了一声。

    他神容平静,好似并未因这僵局而无奈恼怒,反倒是早就想得清清楚楚,半点也不意外。

    沈如晚凝眸看他。

    “多年未回蓬山,宗门倒是一如当年。”曲不询语气平平,仿佛没半点意味,可不知怎么的便叫人觉得别有意味在其间,“也不奇怪。”

    曾长老听他这平平淡淡的话语,莫名竟有几分不属于自己的羞惭来,忍不住为同门亦或自己描补,“毕竟都是同门,他做了这么多年掌教,大家都极敬重他。”

    这没头没脑的对话叫人听不明白。

    沈如晚微微蹙眉,凝神想了片刻,忽而便懂了。

    蓬山上下陷入僵局固然是因为尚未查明罪证真相、不能轻易开罪宁听澜,可若是有强势长老或阁主联手,先把宁听澜控制住,一切自然便能走上正轨了。

    如今陷入僵局,无非是因为没人愿意做这个出头鸟罢了——除了赫赫声望之外,宁听澜当初能登上掌教之位,还仰仗于他出众的实力。

    公义、真相、善恶,自然是很重要的东西,没人会否认这一点;

    可若是要为了和自己并无多少关系的公义、真相、善恶付出代价呢?

    又有几个人愿意舍身站出来,做那个危机重重的出头鸟?

    沈如晚一瞬间什么话也说不出。

    这一路走来,东仪岛、碎琼里、钟神山、尧皇城,她见过最多的就是寻常人的不得已。

    每个人都认同公义、心怀正义,只是各有各的不得已,所以遇见罪恶之事时,终究还是为了自己的利益而偏开头去。

    她自然没道理责怪他们,也不会责备他们,保护自己是每个人的本能,维护公义不是义务,只要没有亲手作恶,便也能算是无愧于心的好人了。

    就连她自己,在意识到沈晴谙可能还有生机之时,不也情不自禁地心生动摇了吗?

    她没有很愤怒,也没有很失望,只是说不出的疲倦。

    难怪宁听澜不慌不忙,顾自安安稳稳,难怪他会把傀儡放到她面前,让她自己联想,原来“妥协”这两字说来如此轻易,“不得已”这三字又何其沉重,在天平另一端,足以压倒空洞苍白的“道义”。

    可是,可是……

    曲不询忽而伸出手,就这么不避讳地握住她扶在桌边的手,盖在她手背上,用力握紧。

    “沈如晚,你只管相信——”他一字一顿,“这世上所有事,都是事在人为。”

    曾长老目光不自觉便落在了他们交握的手上。

    事在人为,听起来如此轻飘飘,好似没什么分量,可从他口中说起,便忽而叫人心生信服。

    “说来,多年不见,你似乎变了很多。”曾长老忽而对沈如晚说。

    沈如晚其实是不认得曾长老的,她从前也算小有名气,认识她的人远比她认识的更多,就连先前在碎琼里遇见奚访梧,后者也早早见过她。曾长老是蓬山同门,认得她并不稀奇。

    “是么?”她没什么表情,语气也寡淡,不含半点情绪,仿佛在说另一个人的事。

    她对曾长老的话也并不好奇,这些年她当然变了很多,多到她自己也数不清。曾长老想同她说的话,最多也无非就是像当初奚访梧在秋梧叶赌坊一般,说些“你还握得住剑吗”之类的话。

    离开蓬山便是因为她已心生魔障,再也握不住手中剑了,她花了整整十年来正视这件事,到如今,已无可否认,也不需否认。

    奇异的是,她现在想起自己心生魔障、再不能握剑这件事时,除了酸涩苦楚的痛意一闪而逝,便只剩下平和绵长的遗憾和怅惘。

    她已能如此平静地面对它,时不时地沉思,就像面对她零落而酸楚的过往。

    曾长老打量着她,很认真地点了一下头,“你和以前真的不一样了,以前就像是一把锋锐无匹的剑。”

    认识她的人都这么说。

    沈如晚微微地笑了一下,她曾经厌弃那段过往,痛苦地回避它,只因她自知现在的她已做不到从前那样一往无前,可如今却似乎不会了。

    浮生若梦,她已慢慢接纳每种面貌的沈如晚,接受时光荏苒,也接受改变。

    哪怕过去的一切再遗憾,也就让它平和地过去吧。

    “现在你就像藏于鞘中的宝剑。”曾长老接着说,“隐去锋芒,犹有剑气,你这些年一定精进了很多——你真应该是个剑修才对,你当初为什么没有拜入剑阁?”

    沈如晚愕然。

    “什么?”她意料之外地望着曾长老,“我已很久不用剑了。”

    十年来,她一次都没碰过剑。

    曾长老不相信,“怎么可能?我虽然天资不算出众,起码还是会认强者的,你剑气凛然,若隐若现,而且中正平和,我怎么可能认错?”

    沈如晚不由地回头望向曲不询。

    就在一年之前,他们刚重逢的时候,她还心魔缠身,连“用剑”这两个字也半点都想不得,抗拒去想她究竟还能不能握剑,如同逆鳞,连奚访梧这个只有一面之缘的人都能看出她的心魔。

    可如今曾长老却说,她如藏于鞘中的宝剑,中正平和,益发精进了?

    曲不询唇边带了点笑意。

    “倒是让曾师兄抢先给你点破了。”他目光沉凝平和,仿佛能传递无穷无尽的力量给她,“你如今已有些不一样了,你没发现吗?”

    沈如晚下意识地蹙眉,像是一种因期待而本能生出的回避,“是么?”

    曲不询没有半点犹疑,答得毫不犹豫,“是。”

    沈如晚不说话。

    曲不询目光温和渊沉地望了她片刻,抬起头,遥望青山碧海,忽而轻声笑了,“拜入宗门这么多年,这还是我第一次登上百味塔顶,一睹无限风光。”

    沈如晚目光轻飘飘落在他身上,又挪开。

    “看来沈师妹不是第一次,是不是?”曲不询瞥见她神容,一笑。

    确实不是。

    沈如晚迢迢地望着远山黛影,不自觉地想起很多年前,沈晴谙敲开她的窗户,带着她偷偷摸摸来到这里,趁着夜深人静无人知晓,借着月光饮尽了一盏桂魄饮。

    当然不会有人知道。

    往后,也只剩下她一个人知道。

    “风月依然,万里江清。”曲不询把盏,语气悠长,漫不经心地一叹,“可惜了。”

    曾长老尚未来得及问究竟是什么可惜了,便见百味塔内气氛忽而变得凝重,有数个身着敕令堂衣装的修士匆匆上了塔顶,直奔他们而来。

    到了跟前站定,为首的修士朝曾长老和沈如晚微微一点头,却没搭话,反倒扭头直直望向曲不询,“阁下不是本宗弟子吧?”

    曲不询手里还不轻不重地握着杯盏,闻言抬眸,慢条斯理地说,“这可说不准,我是说不准的,谁又能说得准呢?”

    那敕令堂的修士不由皱起眉来,“你休要顾左右而言他。”

    说着,直直递出一份半月摘到曲不询面前,版面上是当初在钟神山沈如晚力竭后被他拥在怀中的画面,“这人应当是你吧?”

    曲不询目光落在那画上,看了半晌,竟笑了起来,“是我,不错。”

    敕令堂的修士态度冰冷无情,“那有传言说你是本宗多年前叛逃的首徒长孙寒,既然你到了蓬山,那就和我们去渡厄峰走一趟吧。”

    曾长老本就直起身冷眼看着,此时皱着眉插话,“渡厄峰是缉拿案犯的天牢,长孙寒之事颇多蹊跷尚未查明,为何不分青红皂白要将他带去渡厄峰?这根本不符合敕令堂办事的规矩!”

    敕令堂的修士对曾长老唯有基本的尊重,却没多少畏惧,此时朝曾长老冷硬地扬了扬下巴,“缉拿缉杀令上的逃犯,本就是敕令堂的职责,况且今日宗门内还有弟子闹事,自然要将人带去渡厄峰看管起来配合调查——倘若他真是长孙寒、当真清白,自然也会放他出来的,曾长老,你也是敕令堂的人,难道还不信任敕令堂吗?”

    曾长老是半个字都不信。

    什么“查明他清白会放他出来”“配合调查”,全都是冠冕堂皇的谎言,说出来骗小孩子罢了,若曲不询当真跟着他们去了渡厄峰被看管起来,只怕是一辈子都不可能被放出来了。

    那敕令堂的修士又是一伸手,掏出了一纸令文,“曾长老,掌教已发下令文,命敕令堂将他带往渡厄峰配合调查,难道你要阻碍敕令堂秉公办差吗?”

    曾长老眉头紧锁,怒气横生。

    七夜白的事被压着不让调查,可曲不询和沈如晚归宗才多久?宁听澜便火速发下令文,若说没有蹊跷,鬼都不信!

    可偏偏一切都合乎规矩,曾长老也是敕令堂的人,怎好公然违背敕令堂的规矩?

    况且大庭广众之下,对方又有冠冕堂皇的理由,若曲不询反抗,岂不被死死扣上“心虚”“叛门”的名头了?

    沈如晚神色冰冷,蓦然便要站起身,谁知她刚一动,手肘便被曲不询握住,拉着她稳稳地坐在座位上。

    她不由偏头望去。

    曲不询放下手中杯盏,神色半点也不变,波澜不惊地望向那敕令堂的修士,“这么说,敕令堂打算还我一个清白?”

    敕令堂的修士捉摸不透他这副云淡风轻的模样,谨慎地看着他,含混不清地说,“若你真是清白的,自然不必担心。”

    半点不承诺,只是拿言语架起,简直是把人当傻子哄!

    可曲不询却一哂,“行啊,那咱们就走吧。”

    沈如晚猛然拽住他,难以置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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