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根

第十九章 雄虫的使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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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瓜子磕了半袋。

    与坚果袋相比,德维特脑内关于费耶特的信息更早被掏空。

    被密集又犀利的问题连番轰炸过后,德维特还是没忘记最初的那个请求,“殿下,刚刚的谈话,我可以告诉费耶特吗?”

    安布利平和道:“可以。”

    德维特再次说:“殿下……”他内心踌躇,想问与费耶特有关的决定是什么。

    小雄子离开初级学校前,会选定一名保护者。保护者不限性别年龄,会扶持小雄子直到其身心成熟。雄虫初级学校的教职员工们大多是成年雄虫与少有攻击性的老年雌虫,每一位都经过盖亚的严格审查,具备成为保护者的品格操守。当德维特接到陪伴费耶特的指令时,他很激动。这代表他得到了盖亚的认可,有机会成为一名小雄子的保护者。

    多么荣耀!

    但保护者还有另一个主要来源:雌虫遗产转交者。某种意义上来说,雌虫遗产转交者是遗产的一部分,是已故雌虫为心爱的小雄崽选定的保护者。保护,那自然是能贴身保护到床上去才最周全!在大多数雌虫看来,交配是雄虫生活中最重要的一环,不能在这方面深度陪伴小雄子的成年雄虫和老年雌虫,绝对是不合格的。

    遗产转交者之间存在着竞争关系。但显然武斗会夺冠并当众向费耶特示爱后,马库斯横扫了其他遗产转交竞争者。

    如果没有意外的话,费耶特的保护者将在德维特和马库斯之间选出。

    与费耶特有关的决定,是这个吗?安布利殿下要向费耶特提供关于选择保护者的建议?

    德维特想,如果是这样,他就不该继续问下去了。于是犹豫过后他只是说:“希望我刚刚的话能有一点参考作用。”

    安布利:“很有帮助。谢谢你。”

    德维特有些不好意思,觉得自己提供的信息并不值得安布利殿下一句谢谢。

    “你启发了我。”云雾朦胧中,巨大的圣像在安布利身后若隐若现。

    德维特深深一礼,离开了。

    似有一阵强风吹过,云雾被吹散,巨大圣象的面容路出一瞬,接着又隐回其间。

    安布利的目光投向远方,似乎看到了无尽虚空至深处。

    金子悬停在他身畔,说:“很少见到你如此犹豫。”

    安布利将目光投向金子,双目却是失焦的,“因为我看到了。在德维特说出那句话的时候,我就有种特殊的感觉。而现在,我看到了。”

    金子:“看到了什么?”

    安布利的声音缥缈,近乎一出口就消融了:“未来。”

    强大精神力和能量加持之下,金子周身划过光弧,一道极为温柔的女声从金子体内传出:“为你感到骄傲。”

    安布利的声音空茫,“我希望费耶特能幸福,正如千千万万雄虫们一样,幸福地度过一生。你知道的,对吧,盖亚?”

    “是的。这也是我所希望的。”

    “我看到了饱受煎熬的内心,血与火在燃烧,同族们的惨嚎,还有……”安布利的声音弱了下来,唇瓣颤动,“至暗与至亮的星辰,被开启的通道,从历史中绽放的光耀……那是……雄虫的……使命……”

    “你已经做出决定了。”

    “是的,但是……”安布利双手虚虚托住金子,将额头抵在金子周身的光弧旁,“我要再问一问费耶特。就像德维特说的,要尊重费耶特的意志,好不好,母亲?”

    “当然,当然,我的孩子们……”温柔入骨的女声渐淡,光弧随之消散。

    金子摆动身躯,轻蹭安布利的触角。

    安布利感知费耶特身处的位置,缓步慢行而去。

    金子说:“很快就下雨了。不如等到雨停之后。”

    “此刻说,亦或是雨后说,并没有区别。”

    金子听后不语,沉默地陪伴着安布利前行。

    安布利许久没有如此步行了。草木路水打湿了他的尖头鞋。他看着周身的一草一木——熟悉至极但用肉眼观看却平添一丝陌生感的古山诸景。行至高亭附近,黑甲雌虫马库斯向他躬身致礼。

    微风将他的话语传至马库斯耳边,“下雨时,不要来古山。”马库斯颔首离去。

    安布利提起衣袍前摆,沿阶上行,离得近了,能听到费耶特略带沙哑的声音。德维特正向小雄子解释保护者制度。费耶特有些心不在焉地问:“为什么需要有一位保护者?我以后会遇到危险吗?”德维特顿了下,像是在想该如何回答这个问题。

    带着一身潮润,安布利安静地踏上最后一级台阶。

    费耶特率先看到了,惊讶地说:“安布利!”

    德维特赶紧起身致礼。

    安布利:“下午好,费耶特。现在方便吗?”

    其实费耶特有点累了。刚刚与马库斯的谈话让他受到了一定的冲击,他更想安静地梳理思绪。但安布利突然亲自出现,他感觉到某种不同寻常的意味。于是他乖巧地站起身迎上去,亲亲安布利的手指,请对方进来。

    德维特为两只雄虫倒茶,准备点心。

    在茶香袅袅中,安布利看着费耶特道:“我有些事情要和你说。”费耶特点头,然后示意德维特暂时离开。

    德维特行礼后退下。

    安布利:“我要问你一个问题。你的回答很重要。我希望你能深思熟虑之后,诚实地回答我。”

    “好。”这种郑重其事的氛围令费耶特隐隐有些不安。他下意识地想要掌握谈话主动权,于是紧跟着问:“是想问我为什么能吞噬你的精神力分体吗?”

    安布利微笑,这让费耶特觉得轻松了一些。小雄子也笑了,“我一直在等你问这件事。”

    “我猜到了一点。”安布利眨了下眼睛,见小雄子做出“期待高见”的表情,便继续道,“在你的精神领域中,我的精神力分体迷失了。想要做到这一点,你只有一个精神领域是不可能的。我说对了吗?”

    费耶特有点紧张,一双漂亮的眼睛紧盯着他,点头。

    安布利温和地称赞道:“你很有天赋,费耶特。”他轻抚费耶特肩膀,“我也有不止一个精神领域。精神力强大的雄虫,都会这样。这是我们的种族特性之一。”费耶特果然不再紧张,但他眼中的好奇快要溢出来了。

    这双橄榄绿的眸子,神采奕奕、生机勃勃,充满光彩。安布利将此时景象深深印在心里,问:“雄虫幼崽初觉醒成功率不到一半。如果将选择权交给你,你会告诉幼崽时期的自己这件事吗?”

    “我……”费耶特立刻就要回答。

    安布利再次轻抚小雄子肩膀,“冷静地想一想再回答我,好吗?”

    不安感再次降临,费耶特感受到了压力。

    凭直觉的话,他知道这个问题的“正确答案”。这种直觉是多年精神紧绷锻炼出来的,有时候他并不明白为什么,却知道该摆出什么表情、说什么话、采取什么行动。应该选择不告诉幼崽时期的自己,这样回答才是对的,是安全的,也是随波逐流的。

    从众没什么不好。

    格格不入反而比较痛苦。

    费耶特想:也许,并不是我选择了痛苦,而是痛苦选择了我。他与安布利对视,郑重地回答:“我会选择告诉自己。我希望当年进入母巢前,能知道自己和朋友们将要面对什么。”

    “我明白了。”安布利心中轻叹一声。

    费耶特愈发紧张,等着安布利接下来的话。

    “你必须在五十岁之前二次觉醒。”

    “雄虫每次觉醒,都是一次从精神到肉体的完整蜕变。你之前吞噬的精神力分体只包含很少的能量,但五次觉醒雄虫的精神力和初觉醒雄虫有质的区别。你拥有这股能量,却无法掌控,现在只能暂时压制避免对你造成伤害。只有你二次觉醒,才有可能‘消化’这股能量。”

    费耶特摸了摸发间的保护环,问:“为什么是五十岁之前?”

    “因为现有的技术手段,只能将雄虫的成年时间推迟到五十岁。根据个体发育情况,雄虫会在二十岁至五十岁之间进入成年期。长出触角是雄虫成年的标志之一。随之而来的,是发情热。雄虫需要与雌虫交配来度过成年时最强烈的发情热。”

    费耶特:……什么?!

    “精神力令雄虫强大,却也令我们脆弱。情绪、情感、心境,这些难以量化和自主操控的感性因素,与我们的力量息息相关。精神会作用于肉体,反之亦然。发情热的本质是精神力躁动。五次觉醒以下的雄虫无法达成自体精神力循环,需要通过与雌虫精神力连接才能将冗余的精神力排出。交配是雄虫与雌虫建立精神力连接的最安全的方式。”

    努力忽略虫族这种社会高度发达的种族居然还有发情热的荒谬感,费耶特尽量跟上思路,“因为我之前吞噬了过多的精神能量,所以我成年时,精神力躁动会格外强烈?……需要和雌虫交配的次数也更多?”

    “是的。如果你无法在成年前二次觉醒,很难撑过成年发情热。”

    艹……费耶特抹了把脸,心情简直难以言喻。如果他不能在五十岁前二次觉醒,恐怕就得死于马上风了。交配致死,这他妈是什么奇葩死法?!

    不!他绝对不要!!

    “我把关于二次觉醒的资料转给你。”

    金子向绿绒绒传输信息。

    绿绒绒眼中划过无数数据,头顶弹出光屏。资料主要是大量匿名案例,费耶特简单扫了眼,很快发现了一件事,“雄虫二次觉醒的年纪,都在一百岁以后?”

    “是的。最近两千年的统计资料显示,雄虫二次觉醒的年纪在一百岁至二百岁之间。”

    “那我怎样才能在五十岁前二次觉醒?”

    安布利伸手在绿绒绒光屏上轻点,调出一份新的资料,“统计二次觉醒雄虫的资料后,发现一些共性。他们的精神力和肉体强度都超过了一定数值。”光屏上,相关数值处被画上红圈。光屏不断下滑,红圈绵绵不断,看得费耶特眼晕。

    费耶特直接问:“我该怎么做?”

    安布利再点开另一份文件,“这是盖亚归纳的雄虫二次觉醒方法。”

    费耶特认真看,却发现文稿内容大部分是保持身心愉快、建立有爱的雌雄关系等等。他不断往后滑动屏幕,终于看到了自己的身体数据,对照二次觉醒雄虫的共性数据,需要提升的单项都用绿色突出显示。下滑再往回拉,屏幕上一片绿。他挨个点开标绿数据,查看提升方法,却发现又是保持身心愉快、建立有爱的雌雄关系等等。

    这都什么啊。

    费耶特干脆滑到最后一章节。

    盖亚说:大部分雄虫终生都是初觉醒状态。觉醒次数与幸福度并没有正相关关系。接下来是好几个觉醒后生活并没有什么变化的雄虫案例。

    盖亚大段劝慰:莫执着。

    一股寒气攀上后背,费耶特看向安布利,再次问:“怎样才能在五十岁之前二次觉醒?”

    安布利说:“不知道。”

    不可能!费耶特咽下几乎脱口而出的强烈否定。怎么可能呢?这样发达的虫族社会,怎么会没有成熟的雄虫力量提升体系!

    安布利再次操作绿绒绒头顶的光屏,一份隐藏资料被打开。

    编号βαγ276423号雄虫,199岁,身体数据每一项都达到了二次觉醒的标准,没有二次觉醒。

    编号βαδ037973号雄虫,137岁,身体数据无一项符合二次觉醒标准,成功二次觉醒。

    编号βαζ342873号雄虫,53岁,身体数据符合二次觉醒标准,未觉醒。

    ……

    费耶特的心沉沉往下坠去。

    “雄虫二次觉醒与五次觉醒一样,是一道坎。不像三次和四次觉醒有明确的提升方法,二次与五次觉醒至今找不到规律。只能总结二次觉醒的雄虫普遍共性,但是,特例极多,没有参考价值。”

    费耶特看向安布利,表情奇异地问:“你其实是想告诉我,我注定活不过五十岁?”

    安布利垂眸注视着小雄子,“我希望你也成为特例。”

    “雄虫幼崽初觉醒成功率是不到一半。那么这一次呢?我成为特例的概率是多少?”

    光屏之上显示0.000……费耶特向右滑了一下,才在一串零后看到几个数字与百分比符号。

    费耶特看着约等于零的概率,愣住了。

    还想安静地梳理思绪?还准备自我消化一下虫族社会带来的荒谬感?

    你猜怎么着?这些烦恼都消失了!

    因为你快死了!

    费耶特突然噗嗤一声,控制不住似的笑出声。安布利担忧地看向他,精神波如暖风般拂过。他感到身心舒适,情绪被向着舒缓的方向驱赶。

    但这更加重了某种割裂感。如同生活中突然而至的意外一般,荒唐中酿出那一点又苦又辣的幽默。

    可太逗了。

    他又失态地哈哈大笑起来。

    费耶特笑了好一会儿。好不容易止住笑,他赶紧喝几口水缓一缓,对安布利说:“别担心。我没事。谢谢你告诉我。”顿了下,他笑着续道:“谢谢你这次尊重我的选择。”迎着安布利的视线,他神色轻松地耸了耸肩。

    “你……”安布利注视着费耶特。他因为费耶特的反应而困惑。“你觉得,缺乏真实感?太突然了,暂时无法接受?”

    怎么会?费耶特完全接受了。活不过五十岁而已,还有三十年呢。三十年!也是很长很长的一段时间了。而且他刚继承了一笔巨额遗产,保证他能度过高品质的三十年!挺好的,有什么不能接受的呢?

    但费耶特只是笑眯眯地说:“可能吧。”桌上的点心看起来十分诱人。他吃了一个,入口绵软,清甜味道恰到好处。他不喜欢吃太甜的点心,德维特为他调整了配方。真好吃啊。好想一直吃到如此美味的点心。

    还能再吃三十年。也可以了。

    他拿起一枚点心,递给安布利,“尝尝吗?”安布利从他指尖叼走那枚点心,

    目光仍旧锁在他脸上,试图搞清楚他在想些什么。

    安布利眉头微蹙。

    “不好吃吗?”

    安布利说:“你没有求生欲。”

    “你怎么会这么想?”费耶特奇怪地问,“还有三十年呢,我会好好生活的。”

    “你觉得死亡还很遥远?你现在已经二十岁了。你回想一下,二十年时间转瞬即逝,而五十岁会比你想象中更快速地到来。”

    这回轮到费耶特觉得困惑了,“你是希望我害怕伤心之类的吗?我现在这样不好吗?”

    安布利突兀地说:“费耶特,与我连接吧。”额间的光耀分出一缕,探向费耶特。

    费耶特下意识地捂住太阳穴,向后躲闪,笑着问:“干什么呀?”

    金色的触角停在半空,缓缓收回。安布利低沉道:“我明白了。我的精神力分体曾经辜负过你的信任。你也不再相信我。”

    费耶特不知道说什么。

    在遗忘与记起间浮浮沉沉之时,巨大的舷窗外,安布利如同一道光,划开无尽的黑暗,降临在他面前。那道光牵引着他去感受宇宙的浩瀚。现在回想起来,他那时隐隐渴盼过他人的拯救,在心底某个角落嘶声力竭地祈祷着,能有人来救救他……救他离开西西弗斯的可怖轮回……而那时,安布利出现了。

    如何能不信任如天神一般降临的安布利呢?

    安布利说:“我很抱歉。”

    费耶特垂眸,轻轻“嗯”了一声。

    “你信任德维特吗?”安布利问。

    费耶特依旧困惑,“为什么要问这个?你究竟想怎样?”

    “我希望你能有强烈的、想要活下去的欲望。”

    “为什么?”

    “只有强烈的求生意志,你才更有可能创造奇迹。”

    绿绒绒头顶的光屏之上,那一串零格外刺眼。费耶特真的不明白,“何必呢?”

    沉默了好一会儿,安布利说:“因为这是雄虫的使命。”

    啊?费耶特:“……雄虫的使命是活得长一些?”

    安布利摇头,“无法与你建立精神连接,我只能这样展示给你看了。”他闭眼再睁开,眼神突然变得灵动了许多,周身的气质发生了极大的改变。那种神圣带来的距离感完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

    安布利笑着说:“你好呀,费耶特。”说完,他直接将香香软软的小雄子抱到怀里。他亲昵地蹭了蹭小雄子柔软的头发,单手牵起小雄子的手,熟练地手指勾缠。

    费耶特懵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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