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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顾方才举动,暗忖,莫不是刚才自己只顾向秦掌门道谢,忘了向他致谢,所以才惹了他不快?

    念头刚一升起,又立即自我否定,平煜好歹是侯门子弟,又是正儿八经的朝廷三品官员,怎会如此小孩心性。

    但见他情绪的确比刚才差了几分,想起他向来喜怒无常,慎重起见,仍起身向他盈盈行了一礼,眨眨眼道:“平大人费心了。”

    好半天,平煜才嗯了一声,仍负着手杵在桌旁。

    傅兰芽见他难伺候,懒得再揣摩他的心思,走到桌旁,给自己盛了一碗热水,默默将那药服下。

    平煜绷了一会,到底没忍住,转头默默注目她的一举一动,见她莹白纤细的手指被那暗蓝色的茶盅衬得仿佛玉雕一般,说不出的晶莹夺目,忽然觉得那茶具给她用,太过粗糙,实在入不得眼。

    又想起家中那套沁绿釉梨花瓷,记得当时母亲一见便爱不释手,说已许久未见到这么好的瓷器,不怪是前朝皇后爱用之物。

    又说若是寻常人家得了,怕糟蹋好东西,必定会毕恭毕敬供奉起来,殊不知,世上的好东西本就是给人用的,收着不用才是真正的糟蹋,一边说,一边笑着令人将窗外梅花上的雪收了,用那瓷具泡了一壶恩施玉露。

    他虽甚少留意家中这些玩意,但记得那釉质流云碧绿,的确让人眼前一亮,不由暗想,若是那套梨花瓷若是给傅兰芽用,母亲必不会说什么糟蹋不糟蹋的话。

    可一转念,眼前又浮现母亲泡茶时手指上的厚茧子,全是当初母亲被罚做罪眷时,日夜作下人营生时所留下的。那般触目惊心,让他心中一刺。

    他不是不知道,当年家中未出事时,母亲因是安陆公长女,跟父亲门当户对,嫁给父亲数十载,处处养尊处优,这辈子不说做粗活,连高声呵斥下人都从未有过,然而家中出事后,不过短短三年,母亲便被搓磨得足足苍老了十岁。

    他想到此处,心揪了一下,再站不住,沉下脸,转身往门边走。

    傅兰芽这时已将手伸到被褥中去探林嬷嬷的手,正觉得林嬷嬷的手似乎比刚才暖了几分,余光见平煜转身欲走,忙起身,送他出门道:“平大人。”

    她很想跟平煜多说几句话,但林嬷嬷尚未好转,她暂且打不起精神,且一抬眼,见平煜脸色不知为何,转眼便变得如同冰冻一般,错愕了一下,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

    最后只好挤出笑容,恳切道:“刚才多谢平大人了。”

    平煜只觉得心中的耻辱感和对母亲的歉意混在一处,让他胃中作烧,根本无法再跟她待在一处,更不肯看她,一径出了门,回到自己客房。

    到了房中,将绣春刀解下,放到桌上,阴着脸发了一晌呆,只觉胸口闷胀得难受,只好开门,唤了驿丁送纸笔来。

    等将纸笔放在桌上,便坐下,极力稳住心神,若无其事开始画阵法。

    可没画几张,心中愈加烦郁,忍了片刻,将笔一扔,起身又唤驿丁送水。

    等驿丁准备妥当退下后,他面无表情解了衣裳,到净房沐浴。

    原本以为经过刚才一番,已将杂念清除干净,可刚一闭上眼,眼前便浮现傅兰芽躺在她怀中时的模样,她明净的脸庞和她柔软的身子仿佛就在眼前,连她眼睛上的睫毛和脖子上婴孩般的细小绒毛都看得一清二楚。

    他越发觉得身子发烫。

    等他意识到身体起了变化,忙收敛心神,咬牙闭眼,逼自己不去想她,可哪怕用凉水冲刷了一遍又一遍,身体的温度也未能降下分毫。

    最后他闭目靠在墙上,拿出对抗鞭刑的意志力,强忍着等自己身体的悸动慢慢过去,半晌之后,好不容易平复了那股蠢蠢欲动的冲动,这才将巾帕扔到一旁,皱眉从净房出来。

    换上衣裳,仍觉心烦意乱,静了一瞬,终于拿定主意,走到门旁,便要下楼去找李攸喝酒说话。

    可明明手已放在扶手上,挣扎了许久,依然没忍住,又转身走回柜前,胡乱找个个包袱皮,将桌上纸笔收在其中,走到窗旁,面色变幻莫测,立了半晌,最后到底没能抵挡住心中所想,单臂撑在窗台上,翻窗出去。

    他知道此时夜已深,楼道上不时有人来往,要想掩人耳目去见傅兰芽,惟有这个法子。

    傅兰芽正绞了帕子替林嬷嬷净手和面,她从未做过这种活,但真做起来,却意外的娴熟,尤其想到对象是林嬷嬷,更是说不出的耐心,替林嬷嬷擦净了脸上的浮尘,又细细替她抹拭脖子,只觉所触之处比方才温热不少,越发放了心。

    帮林嬷嬷擦了面,又替林嬷嬷擦手,等忙完,已出了一身细汗,想起自己尚未沐浴,便走到门旁,打开门,未见陈尔升等人返回,只好请驿丁送热水来。

    刚关上门,忽听窗口传来动静,先是一惊,等意识到是平煜后,几步走到窗旁,果见平煜刚好从窗口上下来。

    她面上一松,忙含笑唤道:“平大人。”见他身上已换了件雪青色袍子,走近时,窗外的风送来他身上淡淡的皂豆香,显见得刚刚已在邻房沐浴。

    平煜径直走到桌前,将砚台和纸笔放下,也不理会傅兰芽,一撩衣摆坐下,提笔开始画阵。

    不知为何,这回画起阵来,再不像方才那般心思浮动,一转眼功夫,便已画好四象阵和雁形阵。

    傅兰芽起初不知他在做什么,走到桌旁,低头静静看了一会,很快便看出了门道,见他手旁尚有一摞纸笺,心念一转,微微一笑道:”平大人可是为了对付南星派,所以要画阵?“

    说着,坐下,试探着道:“我对这些常见阵法略有心得,若平大人不嫌弃,我可帮着平大人一起画阵。”

    平煜眸光微动,但很快又回到笔下,一口回绝道:“不必。”

    傅兰芽见他丝毫没有商量的余地,略微一怔,随后隐含不满瞥他一眼,自己明明是一番好意,这人倒时刻不忘泼人冷水,抿了抿嘴,不咸不淡道:“这些阵法组合起来,怕有数十种,平大人今日本就已累了一日了,再要一个人画阵,还不知要画到何时。平大人就算不用我帮着画,让我帮着平大人整理阵法的排列组合方式也好。”

    说完,见平煜依然不理会,挑挑秀眉,气定神闲道:“何苦自己跟自己过不去。”

    平煜执笔的动作一顿,转头横眉看向傅兰芽,正要说话,忽听外头有人敲门,却是驿丁送了热水来。

    平煜示意傅兰芽去开门,自己则起身,走到床后。

    傅兰芽已经有了上回被李珉堵门的经验,一时倒也不慌,镇定自若开了门,就见驿丁手中提着铫子,含笑站在门外。

    门开后,驿丁见傅兰芽立在门后,想着她芽形容高贵,身形又窈窕,怕是从未做过粗活,担心她提不动热水,便主动提出要替她送到净房去。

    傅兰芽心中一跳,面上不变,含笑婉拒道:“刚才嬷嬷用了药,身上正发汗,大人若进屋,恐怕不大方便,反正这水我只在屋中用,不必拿到净房去,大人只管搁到地上便是。”

    那驿丁这才作罢,退了下去。

    傅兰芽掩上门,弯腰去提那滚烫的铫子,可是她一来力气小,二来怕铫子中的水溅出来,刚提起,便小心翼翼放下,犹豫了一会,为了慎重起见,最终打算一步三挪提到净房去。

    谁知等她再次弯腰去提,一只手突然从身后伸了过来,将那铫子提起。

    傅兰芽错愕地看着平煜的背影,在原地怔了一会,眼见平煜已将那铫子送到净房,这才连忙提步跟上。

    平煜将热水注入浴桶中,等忙完,将铫子放下,回头看向傅兰芽,语带讽意道:“看来傅小姐是见自己的脚伤好了,想添一道烫伤,可惜咱们前路上太多麻烦,傅小姐还是少给自己和旁人添麻烦为好。”

    傅兰芽那句已到嘴边的谢字活生生被这句话给憋了回去,想起他整晚阴阳怪气,当真不可理喻,一时没忍住,抬眼看着他道:“这些道理我都懂,平大人实在不必怪话连篇。”

    平煜没想到她竟然回刺他,本已转身欲出净房,又噎了一下,回头看向傅兰芽。

    傅兰芽今夜接连在平煜处碰钉子,早已受够,见状,毫不示弱回瞪他。

    平煜跟她对瞪片刻,想起那水若晾太久,必然会凉,从鼻子里哼一声,拂然道:“没空跟你一般见识!”

    大步出了净房,走到桌旁坐下,绷着脸重新提了笔画阵。

    傅兰芽平复了心中的闷气,走到立柜旁,将包袱取下,抱到床旁展开。

    回头小心地瞥平煜一眼,见他正目不斜视画阵,便回头,做贼似的将干净小衣找出,随后将小衣裹在等会要换的外裳中,这才将包袱收好,放回立柜上。

    之后抱着衣裳,若无其事走到净房。

    关门前,想起虽隔着门,沐浴时的动静难免会落到平煜耳里,到底有些难为情,犹豫了一会,见平煜似乎正心无旁骛画阵,根本未留意身后的动静,想起他一向对自己嗤之以鼻,便放心将门关上,脱了衣裳,到浴桶中,撩水净身。

    第53章

    因平煜就在外头,傅兰芽怎么也无法像平日那样心无旁骛地沐浴,每撩一次水,都觉得那声音炸雷一般惊心动魄,想着若传到平煜耳里,何等尴尬窘迫,动作幅度因而小得不能再小,整个沐浴过程,前所未有的匆忙和草率。

    平煜自是万般煎熬,手中提着笔,半晌未落到纸上,撩水声虽小,却声声入耳,一时间只觉得身上燥热无比。

    等净房好不容易安静下来,却发觉身上不知何时已出了一身汗,某处变化却半点没有消停的意思,听净房门又开启的意思,心中一惊,不得不狼狈地将笔扔到桌上,起身走到窗前,佯作无事,负手而立。

    傅兰芽好不容易从浴桶出来,用帕子拭净了身上水渍,系上衣裳,低下头,再三确认没有哪处不妥,这才从净房出来。

    出来时,难免有几分尴尬,极力作出云淡风轻的模样,不紧不慢往床旁走。

    哪知刚走两步,才发现平煜根本未在桌旁,而是立在了窗前,而且从背影来看,显见得已在那立了有一会了。

    傅兰芽看着平煜专注地凭窗远眺的背影,不由有些纳闷。

    晚上进屋后,她曾仔细留意周遭的景象,知道窗户后面是一座光秃秃的小院,半点花草也无,别说此时漆黑一片,便是白日,也毫无景致可言,也不知平煜究竟在津津有味地看什么。

    而且刚才他不是还一本正经地要画阵型图么?

    从他拿过来的阵型图的数量来看,少说也要画到半夜,所以他一进屋便直奔主题,片刻不停地在桌旁作画,怎么她不过进净房沐浴的功夫,平煜便有心情凭栏远眺了。

    思忖间,走到桌旁,暗暗朝桌上看去,就见桌上摊着画到一半的阵型图,仔细一辩,却是平戎万全阵和玄襄阵,她越发诧异,记得刚才她起身去沐浴时,平煜就已画到了一半,怎么一盏茶功夫功夫过去,依然半点进度也无。

    她以为自己记错,正要好生再看一番,平煜却忽然走到她身后,将那叠纸笺一把从她眼前抽开。

    不等她转身,就听他冷冷道:“你若无事,早些歇息,莫扰我画阵。”

    听声音,比往常沙哑低沉,她一怔,正要抬眼看他,平煜却已经侧过身,避免跟她目光相碰,重新在桌前坐下,提笔画了起来。

    傅兰芽不得不往床边走,走时不忘偷偷瞄一眼平煜的侧脸,见他面容严肃,肤色却有些发红,鬓发上亮晶晶的,竟有些汗意。

    她心头掠过一丝疑惑,再要细看,忽然听到门外楼梯传来咚咚咚上楼的声音,紧接着,李珉的声音在邻房门口响起,“平大人,大夫请来了。”

    平煜猛的起身,将桌上纸笔推至一旁,看傅兰芽一眼,示意傅她将东西藏好,随后便快步往窗边走。

    傅兰芽不敢迟疑,忙将纸笔小心收拢在一起,藏到立柜中,随后屏息立在桌旁,细听门外的动静。

    片刻之后,便听隔壁房门打开,李珉道:“平大人,大夫已经请来了,可还要给林嬷嬷医治?”

    平煜不冷不热道:“既来了,何妨领进房看看。”

    傅兰芽听得仔细,心里说不出的诧异,没想到平煜竟同意李珉去请大夫来给林嬷嬷看病。

    就听脚步声朝这处房门走来,须臾,响起敲门声,“傅小姐。”

    傅兰芽回过神,忙过去开门,就见门外站着李珉和许赫,另还有一位面色发白的中年男子,那人手上拎着个药箱,满脸无奈之色,看得出是临时被李珉等人拘来。

    她忙请李珉等人进来,又再三向李珉和许赫致谢。

    李珉在房中立了一会,见大夫已开始走到床旁号脉,便对傅兰芽勉强一笑道:“傅小姐,容我出去片刻,我还得有话得去回平大人。”

    看傅兰芽的目光隐约透着怜悯之色。

    傅兰芽原在一旁看大夫给林嬷嬷号脉,听李珉如此说,含笑回头看向他,打算再道声谢。

    谁知李珉眼见傅兰芽转头,生怕她察觉出什么不妥似的,仓皇转了身,匆匆往门外走去,独留下许赫在房中看守。

    到了隔壁,李珉推门而入,不防见平煜正立在床旁换衣裳。

    李珉一眼便瞥见平煜换下来的亵衣后背湿了一大块,显见得是汗浸所致,不免纳闷,也不知平大哥刚才做什么去了,竟出了这么多汗。

    不及多想,心知平煜正等着他回话,忙走到近前,想要开口,胸口又闷住,停了好一会,这才不忿道:“平大哥,刚才在竹城找到咱们的人,打听才知,自从傅大人倒台,京城里那些浪荡子便没少编排关于傅小姐的浑话,尤其是近些时日听说傅大人的案子已快定案,傅小姐也即将被押入京城,那些话愈发传得不像话,简直不堪入耳,也不知陆子谦是不是因为这个原因才来了湖南。”

    平煜系衣裳的动作停住,须臾,冷冰冰道:“都编派些什么?”

    李珉满腔愤懑,一时未注意到平煜口吻的变化,不齿道:“不外说些什么傅小姐是艳绝天下的美人,不忍心她流落风尘,只等她一入罪,便要赎回来做外室或是姬妾,尤其是齐国公世子、襄阳侯老四那几个出了名的纨绔,为了抢夺傅小姐,早已豪赌了好几回,听说私底下还险些打起来。另还有好些难听的话,属下不想辱没了傅小姐,不忍复述。”

    平煜脸色一寸寸阴了下来,静立了好一会,牙关动了动,抬眼看着李珉,面无表情道:“这些话莫传到罪眷耳里。”

    “那是自然。”李珉虽觉得有什么地方不对劲,仍慎重点头,“傅小姐那般刚强,若是听见这些话,就算面上不露,心里不知有多难受呢。”

    平煜沉默一晌,又问:“陆家近日可有异样?陆子谦是为了这些风言风语来的云南?”

    李珉皱眉道:“陆家的事我还未打听明白,只知道陆公子似乎早在一月前就已从京城出来,一路往云南方向走,也不知是不是奔着傅小姐而来。”

    说罢,见平煜脸色如欲雪的阴天,说不出的难看,眸子里更是涌动着意味不明的波澜,忍不住道:“平大哥,这一路上,傅小姐处处周全自己,从不怨天尤人,当真可敬可佩,若到了京城,被罚入教坊司,沦落到这些纨绔手里,真是可怜。”

    他心中不平,一时未忍住,声音不免有些激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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