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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她见房中床榻俱全,便猜这房间是平日宴请来客时,专给醉酒之人歇息醒酒用的。

    在榻上坐下,正默默想心事,林嬷嬷被林惟安给领来了。

    主仆相见,自是分外唏嘘。

    然而经过这一路的磨砺,林嬷嬷心性不比从前,抹了回眼泪,很快便镇定下来了。

    少顷,仆人呈了宵夜来,两人用了,林嬷嬷劝傅兰芽合衣在榻上躺一躺,傅兰芽却惦记着要听外头的谈话,只摇摇头,悄悄贴到房门前,竖着耳朵静听。

    可花厅中只偶尔听到几句低低的交谈声,久久未听到平煜开口。

    未几,忽听廊下传来平煜和李攸的说话声,她忙转身走到窗前,悄悄推开一道缝往外一看,才知平煜暂未进花厅,仍立在外头跟李攸议事。

    就听李攸道:“去渡口的人已然返转,咱们果然没料错,林夫人所坐的船才到金陵不久,刚才我已叫人护送着到了府中,又亲自察看了林夫人,这回再无差错了。我就想不明白了,此事如此机密,金如归究竟从何处得的消息?不说他竟能掐准林夫人来金陵的时机,就连林夫人的相貌他都能伪造得惟妙惟肖。”

    李攸说着,从怀中取出之前在西跨院捡到的一张人皮面具,举起细看。

    平煜听到身后动静,心知傅兰芽在偷听,并不露痕迹,然而目光触及那张面具,仍生出几分赧然。

    若不是今夜他一心想着跟傅兰芽缠绵,怎会不亲自察看金如归假扮的林夫人,白白叫此人混入府中。

    接过,往那人皮面具的鬓角边缘看了一眼,未见黑色的胶状物,沉吟一番道:“你可还记得,那回我们在岳州城的树林中遇到林之诚的陷阱时,有名暗卫被镇摩教的教徒掉了包?”

    李攸扬眉道:“自然记得,从那名细作的易容手法来看,那人正是镇摩教的教徒。”

    顿了下,讶道:“你是说,此事与镇摩教有关?”

    平煜不置可否道:“当日林之诚落到我们手中之事,除了东厂,镇摩教和邓安宜也知之甚详。据我前日得的消息看,金如归久居金陵,近年来未曾出过江南,不大可能这么快便得到林夫人的消息,多半有人故意泄露消息给他,只不知究竟是东厂还是镇摩教所为。”

    李攸道:“若说是东厂引了金如归来,从王世钊的反应来看,又有些说不通,今夜王世钊可是头一回出手帮咱们对付外敌。再者,东厂的目的是为了引出持有坦儿珠之人,金如归行事如此嚣张,不大像那种肯蛰伏二十年的人,东厂何至于旁生枝节,引一个手中根本没有坦儿珠的人出手?我倒觉得此事颇有些邓安宜的作风,这厮素来喜欢迂回作战,若将局面搅得混乱不堪,他正好称意,也好坐收渔翁之利。”

    平煜皱眉道:“邓安宜前日才到金陵,这两日都在邓家的金陵旧宅中,未曾出过府,来往的几封书信,不是本地官员的拜帖,便是邓家的留在金陵的亲眷家书,怎么跟金如归递的消息?”

    沉吟一番,忽然想到一个可能,“难道是邓文莹?”

    他虽日夜派人监视邓安宜,却无暇盯梢邓文莹,若是邓文莹假借出府之便,替她二哥送信,倒也未尝不可。

    李攸惊诧莫名道:“她?她一个娇滴滴的千金大小姐,为何要跟他二哥同流合污?”

    这时,洪震霆派人来请平煜和李攸,二人只得将此话放下,进到花厅中。

    两人落座后,洪震霆笑道:“平大人,不瞒你说,今夜文庄主前来,正是要跟你和攸儿商议后日的武林大会之事,不巧一进府,便遇见了金如归这个魔头,好端端的搅了谈兴。也罢,既这魔头已出手,咱们不如借武林大会,商量个共同对付金如归的法子。”

    文一鸣温煦一笑,“平大人,李将军,二位难得路过金陵,本该设宴款待诸位,谁知因着一个二十年前的传言,江湖中再起波澜。为今之计,旁事也就罢了,最要紧便是防下次金如归再来侵扰。经过今夜一役,金如归的本事,诸位想必都已领教,在下有个提议,恰逢武林大会召开,咱们不如放出假消息,好将金如归引至武林大会上,集众人之力将其一举拿下。”

    “哦。”平煜眸光动了动,饶有兴趣地道,“什么假消息。”

    文一鸣道:“自是故意放出傅小姐在武林大会的消息。金如归在江南作恶多年,我等早有除去此人之心,奈何此人狡诈多变,武功又奇高,难得他如此执着于傅小姐,如若让他知道傅小姐也在武林大会上,此人断不会置之不理,势必会前去。”

    文峥眉头不易察觉地蹙了蹙。

    平煜目光落在文一鸣的掌上,凝了一下,忽然转头,似笑非笑地看向王世钊,道:“不知王同知对此事有何见教?”

    王同知瞥瞥文一鸣,冷笑道:“这主意不妥。万一出了什么差错,叫金如归掳走傅小姐,咱们岂非前功尽弃?”

    平煜见王世钊说出他想说的话,甚合心意,只摸了摸下巴道:“看来此事还有些商榷的余地。”

    秦勇心领神会地牵牵嘴角,估摸着平煜根本不想让傅小姐成为武林大会的靶子,故意引王世钊回绝文氏父子。

    文一鸣笑容不变,只道:“金如归自小就养在前尊主底下,听说天生的雌雄同体,又是难得的武学奇才,颇受前尊主青睐。金如归弑杀前尊主后,搜罗了不少天底下的武功秘籍,二十年来,练就了一身奇功,放眼当今武林,便说是天下第一也不为过,照在下看,也就是当年南星派的林之诚勉强可与其一较高下,可惜的是,林之诚二十年前便已销声匿迹,如今,是再也找不到单凭一人之力便可与金如归相抗衡之人了。”

    平煜听文一鸣提到林之诚,垂眸饮了口茶,并不接话。

    李攸好奇道:“文庄主,这回的武林大会共发了多少帖子?“

    文一鸣道:“共计一百余张英雄帖,不止江南一带,连中原的名门正派都会前来赴会。若是武林大会上众英雄齐心协力,不怕不能将金如归擒住。”

    秦勇见他句句不离武林大会,一时不好接话,转眸看向平煜,看他如何应答。

    平煜默了一会,笑道:“这等武林盛世,听着就叫人神往,到了后日,我和李将军必定前往。”

    一句不提用傅小姐做饵之事,态度已然十分明朗。

    陆子谦从陆宅出来,意志消沉地走到大街上,打算随便找间酒肆,借饮酒浇浇心中烦郁。

    夜色深深,街上却仍十分热闹,沉着脸在街上走了许久,好不容易寻到一间清净的酒坊,正要一头扎进去,忽听得一旁马车上传来一声低唤:“益成。”

    陆子谦听这声音颇为耳熟,想了想,意识到是邓安宜,便停步,讶道:“子恒?”

    就见有人从车帘内递出一张帖子。

    一位立在车旁的下人接过,递给陆子谦道:“我们公子染了风寒,不便吹夜风,难得遇见公子,想请公子去酒楼一聚。”

    陆子谦疑惑地看一眼那厚厚的车帘,见帖子上的落款的确是陆子谦,踟蹰了一会道:“哪间酒楼?”

    那下人便笑着往后一指。见陆子谦并无反对之意,便领着他进到酒楼。

    不远处有名衣着朴实的男子看在眼里,若有所思地从怀中取出一物,对一名车夫模样的男子道:“速给平大人送信。”

    陆子谦在一间雅间内落座,又等了半盏茶,就见邓安宜从房中屏风内闪身出来,满面笑容,衣饰高华,只鬓发有些松散,似是方才匆忙束起,跟他平日整洁儒雅的外表略有些违和。

    “益成。”

    “子恒。”

    邓安宜上前一礼,撩袍坐下,热络道:“万没想到我们竟能在金陵城中偶遇,上回在宝庆,未能好生一聚,今夜既能于茫茫人海中碰上,算得有缘,今夜势必一醉方休,方能放你回去。”

    说罢,令人呈酒。

    少顷,便有两名女子抱着琴进到房中,放于琴架上,袅袅婷婷走上前,含笑给两人行礼。

    陆子谦正疑窦丛生,不经意往那两名女子一瞥,寒毛一竖,惊讶地定在原地,久久无法动弹,就见其中一名女子明眸如水,肌肤胜雪,冷眼看去,竟跟傅兰芽生得一模一样。

    第92章

    邓安宜瞄了瞄陆子谦惊愕的表情, 淡淡一笑, 拂了拂袖, 对身旁婢女低声说了句什么。

    那婢女便走到屋角,打开薰笼,放了一样物事其中, 转眼间,袅袅幽香在屋中飘散开来。

    邓安宜举袖遮面, 饮了口酒,放下酒盅, 细看一眼陆子谦,关切道:“益成近日似乎清瘦了不少, 可是舟车劳顿的缘故?”

    并不提眼前那位跟傅兰芽极为相似的女子。

    陆子谦却仍在盯着那女子细瞧,暖黄的灯光朦胧了她的五官,乍一看去,简直跟傅兰芽一个模子印出来的,可再仔细分辨, 才发现这女子鼻头比傅兰芽略宽,红唇略薄, 下颌处的线条也不如傅兰芽精致流畅。

    气度上,更流露出几分傅兰芽身上所没有的轻浮媚态。

    他怔了一晌,说不出是失望还是松了口气,皱眉端酒,仰脖一饮而尽。

    随后便勉强一笑,接过邓安宜方才的话头道:“这些时日的确忙于奔波, 耽于饮食,晚上睡得也不安稳。”

    说话时,只觉那薰笼中的香气直钻鼻尖,无端扰人,不易察觉地蹙了蹙眉。

    他数月前曾于此事上吃过大亏,对焚香一事极为嫌恶,只是在他心中,邓安宜一贯是京中有名的德行俱佳的君子,故虽起了丝疑心,却也不好拉下脸面拂袖而去。

    邓安宜嘴角弧度加深,不经意看一眼那名跟傅兰芽生得相似的女子。

    那女子会意,缓步轻摇走到琴旁,撩起长袖,低头轻拨琴弦,一曲《良宵引》便流水般倾泻而出。

    陆子谦并不肯再看那女子,然这琴声吟哦婉转,韵味深长,他听了一晌,竟至失神,酒盅放于唇上,许久未饮下。

    恍惚间,忽然想起一年前在傅家时,曾无意间听过傅兰芽抚琴,琴声如黄莺出谷,分外灵动,当真是琴人合一,堪比天籁。

    然而经过这一年来的种种,往后再想听她抚琴,怕是再也没有机会了。

    思及此,心绪顿时变得繁乱至极。

    也不知是被这琴声所牵引,还是屋中气闷,头骤然昏沉起来,再循着那琴声抬眼,就见眼前那名女子竟渐渐跟傅兰芽的容貌重叠在一起。

    就听邓安宜低低的声音传来, “益成,你为何千里迢迢来寻傅小姐?”他声音很低,吐词却清晰,一字一句传到耳朵里,话音里竟还含着些惑人的意味,直抵人心。

    “自是……自是为了来救她。”陆子谦以手抚额,拼命保持清明道。

    “哦?怎么救?”邓安宜饶有兴趣地接话,“傅小姐如今处境不妙,单只叫来几名武林高手,恐怕不能助她脱离困境,也不知益成打算用什么法子来救她?”

    陆子谦直觉那香气越发刺鼻,数月前的经历突然涌上心头,烦腻感加上警惕心,迫使他迅速清醒起来,他胡乱撑住桌面,晃晃悠悠起身,往外走去,“今日……我身子不适,下回……再与你一道饮酒。”

    走到门旁,身子一时不稳,轰然倒下,察觉身后有脚步声传来,忙又支肘爬起,仓皇拉开房门。

    只觉走廊上气息无比清冽,意识越发清醒,立在门旁,回头一望,就见邓安宜本已追到身后,见房门启开,又倏尔止步。

    两人对望片刻,邓安宜忽然歉意一笑:“看来益成身子的确有些不适,我却惘然无知,只顾着拉你饮酒,益成莫要见怪,我先向你赔个不是。今夜这场酒是续不下去了,也罢,我这就派人送你回府。”

    他语气谦和诚恳,陆子谦望他一会,忽又疑心自己方才太过草木皆兵,可想起方才身上异状,心中惊疑不定,少顷,勉强笑了笑,道:“不必,我这便回府了,下回再聚。”

    说罢一拱手,一刻不停留,避之唯恐不及地转身下楼而去。

    因着平煜态度明确,洪震霆等人在花厅中商议了一番,话题始终围绕在筹备武林大会上,无人再提起让傅兰芽作饵同去武林大会之事。

    不知不觉间,外头天色透出一种拂晓特有深沉的幽蓝。

    诸人先是打斗了半夜,又议了一回事,到了这个时候,都已疲乏不已,商量到后头,虽极力强撑,到底露出了些倦意。

    文氏父子见状,忙起身告辞,众人送了他二人出门,各自回下榻处歇息。

    平煜令人领了傅兰芽主仆去另一个院落安置,自己却跟李攸往前院看望李珉和陈尔升。

    大夫才给二人上了药,两人虽然依旧声嘶得说不出话,但万幸未受内伤,再将养几日,也就无碍了。

    这时许赫进来,对平煜道:“大人,林夫人领来了,可要立刻带她去见林之诚?”

    平煜跟李攸对视一眼,点点头,往外走道:“这便安排两人见面。”

    说罢,出了房门,一抬眼,就见院中立着一名缁衣女子,身边环绕着十来名护卫。一眼望去,那女子白皙清秀,直如二十许人,

    走到近前,平煜才发现这妇人虽面庞秀婉,眉间及眼角却已有了淡淡纹路,似是常有愁绪萦绕心头,经年累月,留下了抹不去的痕迹。

    平煜静静望了她一会,见她身上一无易容痕迹,审慎开口道:“林夫人。”

    林夫人毫无波澜,双手合十行了一礼,垂眸道:“贫尼性空见过大人。”

    平煜见她整个人如泥塑木雕一般,忽然想起二十年前痛失双儿后,林夫人便因伤心欲绝遁入了空门。二十年来,林之诚虽每年都会在林夫人生辰时去她出家的尼庵寻她,林夫人却不曾见过林之诚一面。

    听说每回林之诚都会在尼庵外沉默地立上几天,在得不到林夫人半点回应后,又沉默地离去。

    年复一年,周而复始,执着或是眷恋,一日未曾放下过。

    李攸也在一旁打量一番林夫人。

    记得师父曾说过,当年林之诚初初在江湖中名声大噪时,因武功卓绝,相貌出众,不少江湖名门看中了他,有意将女儿许给他,林之诚却一一回绝,最后出乎意料的,求娶了一位落第举人的女儿。

    如今看这位林夫人的温婉气度,倒也不难明白当年林之诚为何会跟她那般恩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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