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眼底黄浊,暮气沉沉,却似有一线精光,一闪而过。他盯住柳昭容的秀面。

    柳簪月心头一跳,迅速收拾了神色,露出惊喜的表情:“陛下您醒了!臣妾这就去唤太医来。”

    又竭力自然道:“您先服了丹药,省得太医一会儿见了又要聒噪。”说着,她将金丹递到皇帝唇畔。

    皇帝紧紧凝着柳簪月,一言不发。寝殿幽静,柳簪月只听到皇帝虚促的呼吸,和自己的心跳,一声一声,手心渐渐渗出汗来。

    皇帝最终艰难地稍仰头,吞下那颗金丹。

    柳簪月松了一口气,面上不敢表现出来,巧笑着往殿门处缓缓走了几步。织锦宫装曳地无声,她装作欲唤宫人、传太医的模样,心里却暗暗等着身后的皇帝毒发。

    这时,殿外夜色骤然被火光照亮。柳簪月心口紧缩,向窗外望去,只见远处炳炳光亮,划破一片厚重夜幕。

    与此同时,厮杀声起。

    宫人急惶地跑动,不知谁喊了一声:“不好了!淮平王攻至丹凤门了!”

    丹凤门,乃禁宫正南门。

    柳簪月眸底一亮,仿佛染上幽熠火光。她按捺下胸腔里愈发剧烈的跳动,停下脚步,转回床畔,故作害怕惊慌。

    福裕躬身进来,面色尚算镇定,见到皇帝醒来,且惊且喜,禀道:“陛下不必担忧,右卫大将军正镇守在丹凤门。南北衙其余禁卫军已各调兵支援,定能剿灭逆贼。”

    柳簪月纤指攥紧了裙摆,勉力一笑:“得公公此言,本宫也可放心了。”

    她又偏头看向皇帝,恰对上皇帝的视线。为使皇帝安歇,殿内灯烛并不明朗,窗外火光一晃一晃映上那双鹰眸,虽眼底浑浊,却莫名看得柳簪月脊背一寒,又觉是自己想多。

    但此时看去,皇帝的面色竟似渐渐红润起来,促而虚的呼吸也恢复了平缓和力度。柳簪月葱指攥得更紧,指甲陷进掌心。她紧张中忽而抓住了一念——

    这是否回光返照?

    福裕已退出寝殿,去唤太医。殿外宫人慌乱的步伐和呼号已渐渐平息,柳簪月依稀听见了刀剑刺入躯体之声,和几道惨嚎,猜测这样快的镇定局面,是因见了血的威慑。

    近处声响退去后,宫门外的呐喊更似潮水,声势浩大,狂卷入耳。更有撞门声、投石声,如地动山摇。浓烟滚滚,浓重的血腥与硝烟味仿佛萦在鼻端。

    太医入殿诊脉后,神色俱大变,然而迫于天子身份,不敢言分毫,只在皇帝看不见处,对着福裕默默摇了摇头。

    福裕痛苦阖眸,再睁开,还是请太医尽力救治。宫人和医官有条不紊地忙碌往来。

    柳簪月木然看着这一切,浑似置身事外。她心里正一分一分煎熬着,从未觉得时间如此漫长,然而这漫长里透出希冀的曙光。他来了,她终于等到他了,她一遍遍对自己说。

    直到两个时辰后,宫门处的惊天动静才渐趋消湮。一阵铿锵的甲羽碰撞声,伴着靴声橐橐,渐行渐近,有一支队伍正朝紫宸殿来。

    夜风卷着刺鼻咸腥涌入,昭示着将将结束的惨烈厮杀。殿门缓缓打开,柳簪月屏住了呼吸望去。

    却见殿门外,立着一道隽拔颀秀的身影,月色落在他肩头麟甲,寒光泠泠,浸染一副如玉俊容。白色的袍摆染血,在风中翻卷,犹有霜雪仙姿。

    来人身后,是整齐的右卫军,夜色里峭楞楞而立,甲胄森冷,威势逼人。

    柳簪月双目从震惊到茫白,一霎失去了所有力气,跌坐在地。

    裴筠,怎么会是裴筠?她喃喃。

    裴筠款步上前,从容一礼:“儿臣护驾来迟,还请父皇恕罪。”

    榻上的皇帝并不能回应他。短暂的回光返照后,皇帝陷入了极大的痛苦,面色涨红发紫,呼吸急而重,一声盖过一声,却并不能攫取多少气息。更可怕的是五脏六腑的烧灼感,几乎将他整个人吞噬。

    裴筠似并不在意皇帝是否唤起,兀自慢慢直起身来,淡淡向榻上投去一眼,接着禀道:“逆贼裴昶已伏诛,父皇可以安心了。”

    “不——”柳簪月蓦地惊喊出声,“不可能!我不相信!”

    不可能。裴昶准备得那样齐全,提前给她送来金丹,要给皇帝最后一击。他能救她,他会娶她……

    殿内众人俱惊诧地看向柳簪月。柳簪月狼狈跪坐在地上,只执拗地望着裴筠。满殿异样的视线里,唯有他的神色仍是温脉的,温和到不含情绪。

    火光镀过秀面,裴筠抬手,漫然拭去颊边血渍。

    他唇畔甚至还是柔煦清俊的笑意,湛如良玉的眸子望过来,流转过一线冷芒:“柳昭容累了,先带她下去休息吧。”

    柳簪月脑中登时嗡地一响,她反应过来,通体生寒。

    金丹并非来自淮平王。

    裴筠自然也不是来救驾。

    第74章 终 结局

    宫人扶着柳簪月从地上起身, 她玉颜苍白如纸,整个人没有一点力气,凝着裴筠, 倒是不再高呼低喃, 安安静静, 任由宫人扶, 或者说拖着她往偏殿去。

    路过裴筠身边时,她蓦然笑了一声, 笑声诡异。玉脂簪钗半松, 美眸赤红,极尽凄艳。

    裴筠静静看着柳簪月, 辨出她的口型, 说的是“你也永生难得所爱”。

    裴筠俊容波澜不兴,只澹静一笑,亦以口型答:“未必。”

    柳簪月笑得更高声,几乎刺耳。宫人心里暗暗发毛,觉得昭容娘娘莫不是失心疯了?赶忙快走几步,拽着她退了出去。

    其余人等亦被裴筠挥退,朱漆大门缓缓闭阖, 晃过密列的甲羽冷影。深殿幽幽, 一时只剩皇帝与裴筠父子二人。

    裴筠在御榻边坐下, 端起榻边那碗新熬的药,随手搅了两下。苦涩药香,掩去两分他身上的血腥气。

    皇帝已然察觉这个儿子的意图,无力地躺着,睁大了眼睛瞪着他,脸孔涨得青紫, 嗓子里发出呼呼嗬嗬之声。

    裴筠垂眸望去,长睫在秀面上投下影络,阴翳里眸色看不分明。

    负责宫禁戍卫的禁军中,右卫大将军,是他的人。

    除此之外,这段时日,裴筠暗中招揽朝中武将。他的舅父江景元是从戎之人皆敬仰的名将,却含冤而终。虽大部分江景元的仰慕者依然笃守忠君之道,他仍收拢起来一支不弱的武装力量。

    今夜淮平王攻丹凤门,右卫大将军有意拖延,待其余禁军队伍赶来支援,更保留兵力,让他们同淮平王的私兵拼杀。

    待两方疲敝,遍地横尸,箭镞零落,刀光剑影不息。右卫大将军站在高耸的门楼上,看着猎猎旌旗拥着一支队伍,长驱直破禁宫之门。

    浓烟滚滚,遮云蔽月。

    曾经定北侯江景元,便是败于皇帝一手策划,这般的局。只是而今,时移势易。

    或许是天意使然。其实裴筠原本的计划里,并没有淮平王起事这一环。他原本就计划起兵,他要抓住的,是裴策不在京中的时机。

    在江淑妃告诉他柳昭容的一番话后,他便觉蹊跷,有意派人去吴郡调查柳昭容过往,可惜所获的信息十分有限且模糊,他只有隐约的猜测,派人秘密监视起淮平王府。

    后来,江淑妃在宫中,查出了柳簪月同外界联系的渠道。裴策离京后,裴筠便决心部署,将宫外传递给柳昭容的香料换成了金丹。

    直到薛亭在朝堂上,揭露淮平王勾结安西节度使谋反,裴筠才预感到淮平王府必有动作,定下今夜之计。

    裴筠阖了阖眸,眉心微蹙,有挣扎,不忍和痛苦,再睁开时,眼底如墨玉,湛湛澄澄。

    “这药是没有用的。”裴筠温声开口,依稀是寻常人家捧卷西窗下,同父亲闲话文章的模样,说出来的话却全非如此,“还要多谢父皇,派儿臣去黔中道治灾,儿臣在那里,意外得到一味苗族奇毒,可致瘾,可致死。”

    话说到这里,皇帝反而平静了少许,只是颓然地虚喘着。

    裴筠放下了手中龙泉青瓷药碗,不知想了些什么,缓缓说道:“此毒并非无法可解。儿臣手中,有解药。”

    皇帝愕然,有些艰难地仰起头,想要辨清他的神色。

    裴筠却不与皇帝对视,兀自平视向窗外,长夜沉酽如墨染,犹有未散的烟尘弥漫,卷出狰狞形状。

    他的嗓音清润,如冽泉淙淙淌出来:“只是纵然毒解,父皇的身体已受损,恐不宜操劳国事,儿臣谏言,请父皇禅位,为太上皇,安心颐养天年。”

    禅位于谁,不言自明。

    皇帝沉默片晌,倏地急喘着发出嗬嗬的笑声。

    裴筠缄默地看向他,玉容白皙,明灭火光映上去,似一幅淡墨山水。皇帝笑完,似乎还有话要说,只是发声艰难,裴筠耐心地等。

    最终皇帝说的是:“你终究不是怀瑾。”

    他这一生,对儿子都少有温情,反而到这个时候,话里染了老父亲的沧桑感慨。

    裴筠亦轻轻笑了一下,有两三分寥落意味。

    他明白皇帝的意思。他终究不是裴策。既已到逼宫的这一步,若今日换作裴策是他,恐怕不会有最后的心慈。弑父杀君,裴策做得出,可他不行。

    皇帝的话,仿佛只是一句感叹,并无将二者较量出一个高低之意。裴筠却想起,从前国子监的先生曾言,治世和乱世所需的君主不同,他莫名很想问一问父皇,当今正值治世,他是否本就比大皇兄更适合这个位置?

    却无问的必要了。一切已然尘埃落定。

    他会是一位仁君。

    他的目的,不止于公,更在于私。唯有坐上至高的龙椅,才能护住他想要护的人。

    裴筠轻掸袍摆,正欲唤宫人入内伺候笔墨,请皇帝拟旨禅位,殿外却蓦然再起厮杀声。

    他霍地起身,往窗外望去。火光照彻长夜,精兵从四面围拢而来,无数刀剑交错,森冷寒芒逼得人眼欲盲。

    夜风烈烈入殿,裴筠秀长的身躯轻轻一晃,旋即站稳。隽润如玉的面庞上,染出温寂惨淡的一笑。

    他还是败了。

    裴筠要抢裴策不在京中的时机,殊不知他挑的时机,实乃裴策为他选定。

    裴策派人下江南调查柳簪月往事时,查到不久之前,另有人打探过这些消息。从那一刻起,裴筠的行动,皆落在裴策的谋算和监控之中。

    裴策从余杭郡寄给薛亭的密信,仅寥寥四字:“四月十三。”

    这是薛亭揭出四皇子和淮平王反心的日子。换言之,淮平王和裴筠起事的时机,本就是裴策所择,足够他秘密返京,部署一切。

    紫宸殿外的血战结束得极快。裴筠款步迈出殿外时,只见火光映在廊庑下的重帘,如煌煌游龙。

    裴策一身墨袍,提剑而立,身后精兵整肃,血染长阶。而他站在这一片狼藉沙场间,分明剑尖染血,眉眼却只是冷淡凛倨,不染嗜血的戾气,仿佛周游人间,矜贵的神祇。

    裴筠的目光,顺着他剑尖的血一路看上去,却在触及他腕间时猛地一颤。

    裴策腕间松松绕着两圈小叶紫檀佛珠,禅性冲和,在这场景里有说不出的诡异。然而裴筠的震惊,只因他认出这串佛珠,乃江音晚母亲的遗物。

    裴筠惊愕地抬眼,对上裴策那双沉定寡漠的漆眸。

    往事在眼前闪过,裴筠忆起昔年,朦胧地知道心悦一人时,在舅父江景行的书房里,无意间看到一幅画卷,落笔秀致,犹带生涩,绝非舅父所作。

    他猜到这是谁的画,少年的心怦怦跳起来,想要看得再仔细些,却被舅父用书卷遮过。他只记得画中人一袭白衣,隽润秀颀。

    他从此着俊雅白衣,做温润君子。

    裴筠望着眼前人,心里豁然有光亮通透凿入,原来如此,原来如此。然而这豁亮的穿凿,生生将他的心破开一个大洞,寒风长贯而入。

    原来是大皇兄。

    原来他再怎么学,都不会是画上之人,而画上之人再怎么变,依然得江音晚心悦。

    此情此景,他再无旁的选择。

    况且那是江音晚的选择,从那么早开始,就做出的选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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