枯燥乏味的工作,以及无望的前途,让他的身上早早透着股暮气,也没心思关注那些与他无关的消息。

    若是何家还如十年前般显赫,尚可以同乡的名义去拉拢对方,如今何家已然日薄西山,对方则是如朝日冉冉升起的仕途新星,再去与对方提什么同乡之谊,倒成了何家欲要攀附对方。

    靠着昔日鼎盛时期留下的余荫,何家还在努力维持大户人家的体面,肯定不愿做出这种容易落人口实的举动。

    赵学海不知道对方的复杂心情,笑着附和道。

    “是啊,不过你们于州府,还真是人杰地灵的宝地啊,四十年前,出了位你们何家老太爷,官至次辅,现在又出一位年仅十五岁的新科状元,啧啧,真是前途无量啊!”

    何瑞强笑了一下,漫不经心的随口问道。

    “不知这位新科状元是于州府何地人士?”

    赵学海负责给这批新科进士立档,将那位新科状元的资料记得最清楚,张口就来的回道。

    “李状元乃是新台县阳山乡人士,过去一直是个名不经传的小地方,这次却能随着李状元一举成名,而名扬天下了,真是令人羡慕啊。”

    何瑞难掩错愕与激动的紧紧抓住对方问道。

    “新台县阳山乡?你说那新科状元还姓李?”

    看到对方一反平日里谦和有礼的常太,情绪有些失控的激烈反应,赵学海感到有些不解。

    “何兄为何会这么激动?莫非这位李状元与何兄有什么渊源?这也说不过去啊。”

    那李状元年仅十五岁,与对方是两辈人,两者之间应该没有什么交集才对,否则那李状元摘得会元时,引得许多人上门道贺时,何家就该有所关注,而不是像现在这样,连人家姓什么都不知道。

    意识到自己的失态,何瑞努力让自己镇定下来,装作无事发生的样子。

    “抱歉,是在下失礼了,赵兄有所不知,那新台县与巩县相邻,阳山乡李家是当地的一个大族,与我们何家也有些姻亲关系,在下才会如此激动。”

    赵学海理解的点点头道。

    “这么说来,你们何家与那李状元,没准儿还是亲朋故交,真是恭喜何兄了。”

    面对对方的恭喜,何瑞笑得有些牵强,想到对方正是负责为这批进士立档的人,试探着问道。

    “多谢赵兄,不知赵兄可还记得这位李状元直属至亲的名讳?”

    听说李状元很可能与对方有旧,赵学峰有心卖对方一个好。

    “这位李状元的祖父尊讳为李立光,生前有秀才功名,已经去逝,祖母李陈氏,父亲李成锋,母亲李江氏。”

    何瑞紧握住双拳头,才能让自己努力保持镇定,没有再次失态,强扯着嘴角回道。

    “有劳赵兄,那李家祖父的名讳,我听着似乎有些耳熟,需要早点回去跟长辈确认一下,来日在下设宴请赵兄,以表谢意。”

    “哈哈,何兄客气了,理解理解,我们来日再聚也无妨。”

    与对方分别后,何瑞走到一处四下无人的僻静地方,扶住旁边的墙,支撑住自己有些无力的身体。

    阳山乡李氏族中人丁兴盛,会有重名,并不罕见,可是据他所知,立字辈中有秀才功名,还叫那个名字,妻子姓陈还早逝的,只有一位。

    再怎么巧合,也不可能重合到这种程度,更何况那李状元现年十五周岁,母亲乃是李江氏。

    可是那李状元的爹为什么没有早逝,而且名叫李成锋?这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怎么会这样?

    何瑞的心中充满不解与质疑,却注定无人给他答案。

    前几日还因身体不适而没有主持殿试的康平帝,在为新科进士举办的恩荣宴上,穿着一新,精神抖擞的出现在人前,本来难以掩饰的病容,仿佛也因此而消减了几分。

    走完礼部安排的流程,正当这场恩荣顺利进行到尾声时,大太监刘乐突然去后殿领出一人,是位身着御林军统领制式官服的中年人,笑容满面的躬身对独坐一桌的李常煦道。

    “李状元,这位乃是御林军副统领张大人,他前些日子去了趟李家,为令祖母陈宜人带回一封亲笔书信,与李状元的身世有关,李状元不防先看一下?”

    此言一出,顿时震惊全场,唯有康平帝不动如山的继续高坐上首,丝毫没有训斥刘乐在这么严肃的场合,突然提起这个话题。

    这突如其来的一出,让身为主角的李常煦有些懵,看着那位张统领躬身以双手呈上的信,眼中充满质疑,没有及时接过。

    “这封信,真的是由高台县李家庄的陈宜人亲笔所书,是臣下于数日前,和陈宜人有过一面之缘,所谈之事,宜人应该会在信中写明。”

    御林军的副统领对新科状元称‘臣’,不仅让场上众人都大惊失色,李常煦更是脸色一变,再联想到打从殿试结束后的初次见面起,一直粘在他身上的那道目光,心中一惊。

    不过听到对方直接指出‘李家庄的陈宜人’后,李常煦顾不上多想,迅速接过信后,就当场打开,生怕有所耽误,担心奶奶那边是不是出了什么事。

    看到眼前这位本来充满警惕与防备的少年,在听到他特意强调自己不久前刚面见过那位宜人后,瞬间转变的态度,就知道对方与抚养他长大的祖母感情相当深厚,不仅让张越颇为感慨。

    迅速拆开外层的封皮,一眼看到以炭笔书写的熟悉字迹,李常煦才彻底相信,这封信真的是出自他祖母之手。

    因为他祖母不仅不耐烦使用毛笔,写的字还经常会缺胳膊少腿,比较简化,除了他们自己人,外人很难认得出来。

    确定这封信真的是由他祖母所写后,李常煦才开始认真读信中的内容,然后他发现,字他认识,那些字组合起来,所透露出来的意思,怎会让那么他难以相信与接受呢?

    “这怎么可能呢?”

    刘乐这才从旁开口道。

    “李状元正是陛下的二皇子,十五年前,由前太子妃余氏所生嫡子,陛下曾带着二皇子殿下一起踏上流放之途,却因二皇子年幼体弱,经受不起途中艰险,行至桃河镇时,不得不将元气受损的二皇子殿下寄养到李家。”

    康平帝这才开口道。

    “景钰,此事已经得到确认,陈宜人已将当年将你送到李家的物件,全都交给张统领带回。”

    康平帝的话音刚落,就有内侍在刘乐的示意下,呈上张统领带回宫的篮框与襁褓,给愣在原位的李常煦及殿内众人过目,最引人瞩目的则是襁褓边放的那沓看着数额不算小的银票。

    眼看大殿内的氛围,因李常煦没有出声而变得有些凝重,刘乐再次开口道。

    “殿下被送到李府时,邵大人也在李家,他也能够作证,殿下的养母当年只生下一个女儿,天亮之后,陈宜人对外宣布,儿媳生的是龙凤双生姐弟。”

    邵云博随后也被宣到殿内,在这种关键时刻看到这位熟悉的老人,李常煦强忍住因受到的刺激有些大,有些激动的心情,赶紧问道。

    “高爷爷,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再怎么聪慧,李常煦也想象不到,他的身世中,竟然还藏着这么大的秘密,骤然听到这个消息时,确实让他感到有些不真实,也有些茫然无措,问出这句后,情绪才冷静下来。

    没有伤心失望之类的情绪,就是感到震惊与意外,毕竟他是陈凤琪教大的,对血缘、亲族之类的关系,看得很透彻。

    就算不是亲生的,他却是被祖母与父母疼宠着长大的孩子,他不知道长辈不是亲生的,可是三位长辈心里肯定都清楚,所以不管是不是亲生,他们都是他的亲人这一事实,并不会有任何改变。

    所以从震惊与意外中反应过来后,他最先考虑的,是这个身世将会给他带来的麻烦,他这身体不好的亲爹没几个儿子,年前还刚夭折了一个太子,过去那些年不去寻他,在这节骨眼儿上当众认回他,肯定打着什么主意。

    以李常煦的脑力,不难猜出对方的打算,可是那个从不曾出现在他考虑范围内的人生,实在不是他想要的,所以他很不想承认这件事。

    第四十七章 归宗

    看着眼前这个气宇轩昂的翩翩少年, 邵云博心中感慨不已。

    “常煦,多年不见,看到你已成长得如此优秀,老夫实在欣慰不已, 对于你的真实身世, 我此前并不知道详情, 只是根据家里的情况,猜到你应该另有来历。”

    “看到东家太太与少奶奶待你跟亲生的无异,你们一家人过得那么和美, 我就没将这件事放在心上,直到陛下问起,我才再次回想起过往那些细节,与陛下仔细对证过后,现在已经可以确定, 你正是陛下的二皇子,长相与你徐家的舅祖十分肖似。”

    他们当初是临时决定在桃河镇上落脚, 在人生地不熟的情况下, 陈凤琪想要做什么,都需要他们这些身边人帮忙。

    在那种情况下, 就算陈凤琪在失去亲生儿子后, 为防儿媳生的是女孩,想要从外边领回一个可以帮忙顶门立户的孙子,势必需要派他们出去打听消息。

    可是邵云博清楚的记得,陈凤琪当时只担心儿媳生产时的风险, 还让他备上厚礼,请住在附近的大夫帮忙备上一些可能会用上的药,在家等着, 以备不时之需,从头到尾都没想过要让他们去帮忙准备男婴。

    可是在少奶奶本来只生下一个女儿的情况下,次日家里却多出一个男孩,最有可能的解释,就是有人主动将一男婴送到他们李家,被太太顺势收养。

    这点也正好与皇上跟他说的送子过程能对应得上,自打李常煦被送到李家后,除了最初两个月,由于他是外男,不好进内院,没有见过孩子外,后来对方就长在他的眼皮底下。

    所以再结合李常煦的长相,邵云博能够肯定,李常煦就是皇上他们当年送到李家的二皇子。

    听到邵云博的话,张大学士首次没有与他唱反调,而是跟着点头道。

    “难怪老臣初见李状元,就感到十分面善,若是这么回来,就能解释得通了,不错,二皇子殿下这外貌与气度,像极了柱国公年轻时的风采。”

    此言一出,立刻引来殿中多位老臣的附和,康平帝满意的点头。

    “景钰,是父皇愧对于你,如今看到你能如此出息,父皇十分欣慰,也非常感谢将你精心养大成人的李家,以及将你培养成新科状元的玄隐先生。”

    刚经历过新科状元竟是皇上流落在的二皇子的刺激,现在又听说,新科状元竟誉满天下的大宗师玄隐先生门下的学生,在场众人都有种应接不暇的感觉。

    眼看他那亲爹已经迫不及待的以‘父皇’自居,想到他祖母还在信中告诉他,要不要认回亲生家族,由他根据情况自行选择。

    或是先行认下,待到了解过亲族情况后,再做长久打算的话,李常煦有些郁闷,因为眼前的现实证明,他压根就没有自行选择,或是做长久打算的机会。

    因为他祖母还说了,他的血缘亲人能在自身遭难的情况下,在将他送到家里时,附着一万多两银票,可以证明他在亲人心中的价值不算低,所以这个生恩,多少还是要认的。

    所以李常煦在众人注视中,终于离开自己的位置,来到大殿正中,给康平帝施大礼。

    “景钰拜见父皇,父皇当年是因迫不得已的原因,才将孩儿送人,过去十多年里,李家祖母已经竭尽所能,给了孩儿最好的一切,还曾得邵爷爷与玄隐老师的悉心教导,不曾受过任何委屈,所以心中无怨,父皇不用有任何负担。”

    身材修长,面如冠玉的少年穿着一声大红色的状元服,跪地抬头,目光清澈的看着上首的康平帝,态度疏朗大气,语气温和的说出这番话。

    让康平帝看着由衷的感到欣慰与骄傲,也有些动容,语无伦次的伸出双手。

    “好、好,很好,能得皇儿这话,父皇就放心了,皇儿快快免礼!”

    邵云博随即在旁边躬身道贺。

    “恭喜陛下、贺喜陛下,成功寻回景钰状元这般举世无双的麒麟儿。”

    周围众人立刻跟着附和,发出山呼海啸般的恭祝声,让康平帝兴奋到难以自持,再次抬手道。

    “好、好,朕要于三日后举行祭天地祖宗,感谢我安氏历代祖宗的保佑,让我儿平安健康的回到朕的身边,还成功考取新科状元。”

    虽然知道对方话中的重点,是要昭告天下与安氏先祖,他康平帝有了个能考得状元之位的儿子,众大臣也不敢质疑什么,包括最喜欢给康平帝挑刺的常御史在内。

    他倒是很想质疑一下,可是对着李常煦那越看,与柱国公越像的眉眼,以及那身风光霁月的英气,实在说不出来,这位要不是与徐家有血缘关系的后辈,他反倒要生疑。

    此前的殿试中,他们还只是觉得李常煦有些面善,容貌过于俊秀,现在知道他是二皇子后,众人才觉恍然大悟,孙子的长相与祖母肖似,乃是常见之事。

    只是他们都不好提已逝的孝昭明皇后,才会说李常煦像与孝昭明皇后一母同胞的柱国公,事实上,李常煦的轮廓较为柔和,男生女相,其实与他祖母的长相如出一辙。

    连最不怕死的常御史都闭嘴了,其他人当然更不敢出头,毕竟认回皇子一事,事关重大,皇上也不只是简单的凭借长相认儿子,他还有人证、物证俱全,显然是有确切的把握。

    纵然当殿确认了皇子身份,李常煦现在也是板上钉钉的状元,所以恩荣宴在耽误了一段时间后,还是按照安朝的惯例,进行新科进士打马游街以及祭孔庙的流程。

    聚德楼的二楼,特意给状元家属留下的雅间中,李常欣看到骑着高头骏马在大队官兵与御林军的护卫下,缓缓走过来的新科状元,激动到满脸通红,满心的与有荣焉。

    其他围观众人还在为这次护送游街队伍的规格之高,感到震惊与不解时,李常欣与何柳正在商量稍后给新科状元掷花的角度与力度。

    袁文义抱着小儿子,面带无奈的阻止自己的妻子。

    “孩他娘,你还是不要凑这个热闹了,看看就行了,你要掷花,容易被人当暗器。”

    没等何柳抗议,李常欣就已经不以为然的回道。

    “袁大哥,你太多虑了,阳阳要是连这都接不住,岂不是枉费何柳姐揍他那么多年,才帮他练出来的身手。”

    听到这话,袁文义有些无言以对,他当年之所以会喜欢大他三岁的何柳,请东家太太出面,将何柳嫁给他,除了少年慕强的心理外,还有就是喜欢何柳那异常坚韧的心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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